(續昨)「姊姊!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感激你,這五年來你為了家,為了我,犧牲了你自己……」以堅激動地說:「不過我還得說明我的意見。」
「姊姊:我始終不同意你那種過於穩健的看法,我以為人的生命是多麼短促,我們總不能再無謂地浪費它,因此,對於學習,我們總得採取一種最經濟最切實的方式……而求學問的目的,無非在明辨是非,追求真理,使人人的生活美滿,人格完整,而這些可貴的東西,在目前的中學裏,都可以得到嗎?」他換了種憤慨的聲音繼續敘述下去:
「請你去仔細看看目前的中學教育吧!是不是使每一個學生都漸漸變成書蟲和傻瓜呢!舉例說:我們唸著本國和外國的史地,然而我們的先生卻從不為我們講些國內外的時事,我們強記著每一條河流山脈的名稱,每一個王朝的世系,然而對最現實的最有關生活的時時在變化著的時事卻一無所知。我們茫然於物價躍動的因素,卻整日埋葬在高深的數學書裏;我們教國文的老夫子還在每天斥責白話文的淺薄,而要我們背誦古文觀止去模擬古人的筆法;而我們的作文課也祇要我們絞二小時的腦汁去硬切合那些無味的題目;我們的體育先生諄諄教我們以強身之道,而他自己卻營養不良骨瘦如柴;而我們平日的體育訓練,也祇為了檢閱或表演。還有,我們的公民先生為我們講解民權初步,但學校當局卻要我們最好不舉行什麼集會;而我們雖了解課本上的修身之道,但我們總不能見到如此的一個示範人物。我們的理化因沒有充分的儀器實驗,教師在課上等於在講神話。」
「我們的音樂課……勞作課……夠了,姊姊!你能否認這是一堆愚昧的綜合嗎?在這堆功課裏面,你能找出與我們的人格完整與我們將來的美滿生活,有什麼關係嗎?再加教師們生活的不安定,都敷衍地講著書,學生祇為了騙取點分數也報銷式地上著課,你想這種學習,有什麼效果可言?難怪大家都喊著:『畢業即失業』,事實上,不用功的學生跑出校門自然是毫無所得,而即使是用功的呢,又怎麼樣?還不是捧著張無用的文憑,誰要那種學校裏製造出來的木頭人呢?」
「所以,我必須要停止這種浪費,而走出這個愚騃的環境,我要走向我憧憬的這校門以外的廣大的生活面,那裏有芬芳的草香和泥土香,我要向一切活著的學習,我要深入到那中國的生命源的鄉村裏去,和那些語篤樸實的農民做朋友,我將向他們看齊,我要離開這裏的那些自以為聰明的,剝削別人的血汗,增加自己的利益的自私的人群;我一定要離開這煩囂的不知為什麼而轉動著的城市,否則,在摸索到什麼學問以前,我恐怕已經被窒死了……」
以堅激情而忘我地說著,像是在做一篇沉痛的演說,他的唾沫不時飛濺到姊姊髮上臉上,她呢,顯然如一個為一樁曖昧的事態作辯護者似的窮於詞令,她無法否認她已無能去辯正那些弟弟所提的「幼雅」的理由,事實上她是老老實實的感到,在意識上這已不是弟弟的過於「幼稚」,而正是她自己已過於「衰老」了。誰不知道生命的希望是寄於「鬥爭」的呢?誰不知道向生活學習是最高度的學習呢?誰不知道「年青人必死於生活的鬥爭中」是一種多餘的過慮呢?一種新的慚愧在她心裏生起,她承認在這漫漫的生之途上她是一個越趄者,或甚至是個退卻者,對一切欲加害於她的,她沒有抗爭,沒有予打擊者以打擊的勇氣,她祇是閃避……閃避……比如她那些曾逼迫她離開工廠、學校、銀行……的小丑樣的笑裏藏刀的人物,仍安然生活於他們的堡壘裏,而她則被迫而退出了。如今她又在故意阻礙著一個年青而不屈的力量的成長,她難道要使他成為一個不虞意外的小商人,或者一個肺癆病似的能背誦一切功課的高材生麼?於是,為了慚愧,為了恐懼,她必須得老實供出她真正的阻攔他的理由了。
「堅弟:你講的都沒有錯,不過這不是問題的本身,我的不願使你身受一種痛苦的現實的迫害,你年青,你激情,你不會想得太多,你是不會憐惜你自己的生命的,但家庭裏沒有第二個你,父親死後,我們家裏的希望一直是黯淡的,而新生的你,就是一盞燦爛的燈,母親已殘年,我總要嫁,這個家可以說是你的,而你現在已有了這種流浪的念頭,而且我們不能想像到流浪的前途究竟有沒有光明?美好的憧憬的結局是不是死滅?」
「五六年來我和現實接觸的感覺,聽和看到的處處是戰慄可怕的形象,追求真理之火的燈蛾的尸首已經堆滿了,可是它們是否已取得了光明呢?所以老實說,我是沒有什麼憧憬和想望的,多浩大的寂滅和死的海面!而我們正漂流於一葉小舟上,如果你想蹤身而下去探尋大海的內容,那麼,連海浪為你唱輓歌都來不及,你就無聲無嗅的毀滅了,而這無非祇表現了你的豪志,又有了什麼價值呢?」
「姊姊!我感謝你對我的愛護,然而你的見解不免太悲觀了,對於一樁事物,我們總不能老是看它的陰暗面,正如同我們不能從一些壞人來推論全人類都是罪惡的一樣,誠然,一個年青的不懂世故的孩子,要為他自己的前途殺開一條血路是椿艱難的事,但一個對命運不反抗的人,他的生路必然是狹窄無望的,而我將為我自己小心安排,我相信罪惡的黑手攫不住我,因為我是活的……。」
「在未來的日子裏,我將走進那些勞?者的工廠和煩囂的碼頭,走進那些豐滿的田野或者破落的鄉村,我將與那些粗獷的純中國風的快樂或流淚的人們為友,我將用我的眼睛去細細觀察那些是奸詐剝削者和那些善良的被剝削的靈魂,那些是這時代的推動力,而那些是拉住這時代的頑固者;那些是擁抱著真理的人民和追隨著真理的工作者,而那些是禁錮了真理,虐殺著真理底信徒的暴徒;那些是我們應該愛的,應該攜手的,而那些是我們應該恨應該攻擊的……從這些我將清晰認識了這時代的內容,真正地明辨了是非。真正地做到了學習的目的。」
「姊姊!讓我走吧!那不是罪惡,那是良善,如果人類永不能認識他自己和生活的真義,那麼他們將永遠無法擺脫奴隸的命運,人類雖然畏懼死,但總是要死的,對於一切必然要到來的事物,如同迎接一個暴風雨,我們祇要沉著的等待,而不必先戰慄起來。」
當以堅興奮地講完了這些,美孚燈因為沒有添油而熄了,房內充滿著一團黑暗,姊弟倆的呼吸聲清晰地交換著。
姊姊的手從髮上漸漸撫摸到弟弟的臉龐上,那有著些面皰的發燙的兩頰,正流著激動的眼淚哩!於是她以那低低的愛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好吧!讓你去試試……」她雖然祇說了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但坐在矮凳上的弟弟卻高興得跳起來了,他猛的抱住了姊姊的脖頸緊緊的偎著她的臉,「我不知道怎樣感激你,姊姊!我明天就可以走……」
「你看,你就那麼急……」姊姊為這個突然「擁抱」,而感到了姊弟間的溫暖,她雖這麼說,但也頻頻吻著他,這隻強勁的小鷹,將遠離暖巢而衝向那萬里長空了。
「等一天,明天我就去借薪水,給你預備點東西帶去!現在趕快去睡吧!你看,天都快『偷鍋子』【註一】了。」
※ ※ ※
黑洞洞地,以堅摸索著走向自己的床鋪,他懷著一個難以形容的愉快,遠行的希望之花在他心裏綻開了。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的,遠遠地雞鳴了。
註:「偷鍋子」一語出自「明太祖偷鍋民間故事」,俟指天將亮未亮時。(完)
破曉時分/天 行
- 2007-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