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起來,屋外的柏油路更暗了,天空繼續著昨夜澆水的遊戲,從雨網鑽出來的風,好冷。
妳如往昔,淹沒在廚房嗶剝聲浪裏,瞥見我的身影,聲音像扁了的風,穿透過來:良良醒了嗎?葳葳醒了嗎?我回答後,走進廚房,停在妳背後,想告訴妳些話,很正經的。妳忙,卻不似鍋裏四竄的水蒸氣。妳心中一定比我更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在這個時刻,我該如何重複昨夜我們共同記起的回憶,咳!這令人飢腸轆轆的廚房。
喂!開始癢了!
妳驀然回過頭,看見我的表情,噗嗤一聲,笑罵道:
「怎麼癢?那裏癢?」
我作個手勢,妳笑得縮靠在流理臺邊,罵道:
「少不正經了,七百卅天過後,我再看你怎麼癢!趕快盥洗,上樓去看看良良和葳葳。」
臨上樓前,忽然若有所思的問妳:
「五年前的現在,妳在妳家裏做什麼?」
妳白過一眼:
「吃飯!」
「吃飯?虧妳吃得下。」
兩個小兄妹得天寒之賜,睡得正酣。看看良良,看看葳葳,做父親的,馬上被洋溢在孩子臉上的溫暖和幸福捕捉。感動之餘,竟把臉一一貼近孩子的身上,輕輕的。整整五年了,這個房間,一切都擁擠了,空間擁擠著,歲月擁擠著,親情擁擠著,一幕幕繽紛的,璀璨的,甚至微雨的回憶,也擁擠過來……
昨夜,附在妳耳邊:
「五年了欸!」
妳轉身向我:
「孩子都兩個了。」
是的,孩子都兩個了。良良差三個月滿三歲,葳葳差六天滿三個月。除了妳我,每夜還有兩個孩子伴我們守著這間四坪多,真正屬於我們的房間。
我很正經的告訴妳(妳一向罵我不正經),妳丈夫笨,今年想不出送妳什麼?妳需要什麼嗎?妳卻也一臉正經告訴我:
「把錢省下來。兩個小傢伙的花費很驚人。」
可是,我難免又自責一番。平常我們信奉的主義,當花則花,當省則省,在結婚五週年的日子裏,不該花點小錢紀念一番嗎?雖然往後我們的日子,不知還得經過幾個五年,今天的五週年,實是微不足道,但我卻在乎。去年,我送妳一對耳環。當時妳剛穿了耳洞,缺少一對像樣的耳環,卻不忍去買;妳小心翼翼地拆開給妳的禮物時,驚喜交織,不能自己!知道嗎?看妳這般模樣,還讓我自己志得意滿老半天!可是,今年妳老公的智商忽然低能了,妳也陪老公低能起來。
忽然,想起來了。拉開床邊的書桌抽屜。拿出相簿,翻開我要找的,唸出聲:
「五週年,木婚式,不妨種棵樹紀念。」
妳躺在床上笑開來:
「種在床下。」
於是,我坐回床上,墊高枕頭當靠背,笑臉強迫妳回想未結婚前,戀愛的傻勁。妳告訴我別肉麻了。我卻一定要妳想,妳嘴嚷著不想,我才提一個經過,妳就捶過來,然後拉棉被覆著頭,叫棉被對我說:
「當時智能不足,才上你的當。」
是嗎?多少次了?我急促走過左營清寂無人的街道,守在窄小的火車候車室裏,焦急的盯著牆上的電子鐘,零時三十六分北上的對號快。而後一夜未闔眼,緊貼著車窗向外望,無邊的黑暗是條湍急的墨河,偶有幾點燈光,總叫人莫名振奮,雖然知道下車仍早;而後列車停靠在無數個點燈打瞌睡的車站,聽幾聲小販夢囈似的叫賣聲,而後列車再駛入一片鼾聲的夜裏,只有我醒著。
每每,走出中壢火車站,天上的晨星跳出礙眼的大廈,爭相嘲笑我這個一夜未眠的傻子,所為何來?我必須在天色未明的當兒,調整自己的步伐,一條街數過一條街,等待天色大明,輕扣妳家柴扉;或者等在妳回家必經之路旁,等妳下大夜班。
沒有一次讓我徒勞往返。這是妳每月初在信中告訴我的。戀愛中的男女是瘋子,妳不會反駁。匆匆吃過早餐,妳帶錢、我提籃的穿梭在喧嚷的市場裏;我們都很珍惜一個月一次的南北聚會,所以時間被我們牽著慢走。有時跳上公車,有時一部單車兩人騎著奔向中央大學遼闊的校區。或牽著手跳階梯;或慢慢踱過松林小徑;或沉浸在一大片杜鵑花海裏;或坐在山區樹下,長長長長地說著妳我早已忘記的話題。我忘了我一夜未睡,妳忘了妳一夜未歇。
時間突然拖著我們跑。我們的晚餐一定在天色未暗時。而後妳送我去車站,我必須在明天下左營車站時,聽到軍區嘹亮的起床號和雄壯的歌聲。分手後,妳一定在午夜時分被鬧鐘驚醒;我一定在車上帶著滿足的疲憊睡去,而後輕快地踏入左營朝氣蓬勃的軍區裏每每。
索性妳也坐起來。最好把頭枕在我肩上。
回憶是美好的,常叫妳我泅流在裏頭。睡美人百年沉睡的城堡,只在房間外為堤;深冬的寒意在堤外熟睡了,太陽起床後的柴米油鹽也熟睡了。
而當我們恣意跳躍在婚前婚後的時空中,妳老是愛把廬山的溫泉引進來,蒸得妳滿臉紅潤和喜悅!那年妳懷著七個月的良良,大腹便便,興高采烈地跟著大夥作三天兩夜的旅遊。我只得把重逾千斤的擔心,分散在臉部以外的每一個細胞裏,小心翼翼的守候在妳身邊。
挽著妳,逛埔里的街道。至今,一提起埔里,妳馬上搶著說:
「玉米Q,甘蔗脆,葡萄甜。」
也難怪,任你我嚐遍家鄉的這三樣東西,埔里的好吃。
扶著妳,鳳凰谷的階梯是連綿不絕,迤迤邐邐無數的山丘的化身。累了坐在階梯旁的石墩休息,無數歡悅的啪子,劈啪地從妳我身旁的階梯跑過,是一隻隻矯捷的猴子的身影。一面拭汗,妳一面不服氣,不相信自己看不盡谷裏的鳥兒。我告訴妳有時靜坐於斯,看山嵐在山頭的消長,聽鳥聲的折疊,要比靠在鐵籠旁,目睹眾鳥飛竄的好。妳答說,累的時候依我;不累的時候依妳。我只好把心兒轉注於扶妳之際,滋長的情愫。
牽著妳,走過廬山窄小的吊橋。過橋後,相視一會兒,竟然哈哈大笑,牽著手在吊橋上搖搖晃晃來回再走上一趟;細看吊橋下微煙的水流,享受妳我同在同搖的感覺。妳說,只有我們才那麼騷包,人家會以為我們是劉姥姥的後代。把行囊安置妥當後,拉著妳再走一遭剛才經過卻無心欣賞的櫻花小徑。滿樹滿道盛開的櫻花如妳,在群山之中那般無畏的綻放;妳說不好,櫻花很美卻柔弱,妳無心賦葬花吟,不如溫泉煮蛋,吃了實在些。咳,溫泉日日汩流,煮蛋日復一日,而櫻花如同百花,在大自然的時序裏,只是一個過客,往往太多人常專注於寄情於大自然的輪迴裏,如賞花賞鳥,還有我們明日的合歡山賞雪。或許這是妳我於歡欣之中,各取其需之故吧!
摟著妳,登上松雪樓。我驚魂甫定,妳卻雀躍萬分,環視四周皚皚瑞雪,喜孜孜地告訴我,沿途飄灑如羽的雪花;山壁間掛懸的冰柱;還有爬上溜下玩雪的人們;還有踩在雪上接受雪淋的滋味;最好我們的寶寶體會得到,跟父母一起上合歡山的那份榮耀!我沒告訴妳昨晚我曾設下妳我上不了合歡山的計謀;我沒告訴妳上山途中,且挽且扶且摟的當兒,心裏的負擔;雪飄過雪淋過,白茫茫的一片中,妳才是我最清楚的焦距。妳忘了在冰雪地裏滑溜,險些摔跤了嗎?妳忘了有個孩子凍得嘴唇發紫,蜷伏在他父親懷裏了嗎?登上松雪樓,妳無比快活。想來我緊繃的顧慮是多餘的了。
至今,五年後。妳仍笑顏逐開地檢視這趟的旅遊的照片,而後藏在心裏加框,成為五年來蜜也似的回憶。
是的,回憶是美好的,常叫妳我泅流在裏頭。舒適之餘,也有被水嗆得滿臉通紅,心焦如焚的時候。
去年,良良患急性腸胃炎。活蹦亂跳的他突然委頓下來,飯不入胃,水不著腹,昏昏沉沉哭哭啼啼的媽媽—爸爸—中西藥罔效,一日數驚,妳哭了。因為醫院的護士驚訝的說:「怎麼找不到地方打針呢?」除了預防針,兩年來根本不曾打過針,料不到一場腸胃炎,兩天之內,林林總總的在各個醫院裏集了一小疊診病卡掛號證,良良的雙手雙腳可供針戳之膚已無!
良良哭叫、良良掙扎,但力氣敵不過他的父母。護士一針又一針地扎不進血管,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嘶號不要打針,妳已熱淚滿眶,一面安撫孩子,一面央求護士減少良良的痛楚。護士搖搖頭,可憐的小弟弟,仍然好久才勉強地將針頭固定在孩子腳上。而妳我又得使盡功夫勸慰孩子渡過一次又一次,兩三個小時的點滴折磨。
最後一次打完點滴,抱良良走出醫院,答應良良以後不來了,孩子才安心地睡在妳懷裏。妳抬頭望我,如星的眼眸不再,淒然問我:
「幾點了?」
我告訴妳凌晨兩點二十分。
「第幾天了?」
「兩個禮拜了。」
擦掉眼淚,人家告訴妳腸胃炎兩個禮拜後才會好。孩子雙眼微睜,夜夜裹著驚悸而眠;而妳,跟著孩子直線的消瘦下來……
母親常說的:「手抱孩兒,才知父母時。」所以,母親懷抱孫子時,說起我的童年往事,不勝晞噓。
五年了。我們曾經吵過,卻如雲煙,無從描記。在木婚式誌上,似乎遺漏些什麼?但倒也希望、慶賀無從描記,畢竟那些不速之客,難以釀成甜蜜和純酒。真要記載,只得寫:流星劃過。妳會同意的。
於是我決定下班後,請妳帶開孩子,我將在陰冷微雨的夜裏,作我們五年一階段的註記,呈獻給妳。
回首來時路/石隱
- 2007-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