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時才小學六年級,悠悠一過二十年。家鄉多已物是人非;一年一度返鄉,對周遭的人事物,每次總發現多了些什麼,又覺得少了些什麼。不只是兒童,有些孩提時代的玩伴,甚至鬢髮霜白的長者,乍然相見,也都不相識了。
打從少年時代即偏愛詩人的情懷—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如此我尚無法肯定命運的安排是否美麗、是否錯誤,但流浪的情懷依然濃得化不開。多少年來,我只偏執地認為自己是個飄泊者,直到有一次,鄰人問我:「你要回來住幾天?」猛然驚覺,原來在鄉人眼中,我早已是個過客。
回家的日子,總愛佇立於家門前,放眼觀望。這一帶仍舊是全村最熱鬧之處。左鄰右舍多是店鋪,又近臨十字路,更覺繁華。街道兩旁的房子,幾年前陸續蓋起四、五層的高樓。記得建蓋第一棟高樓是在村裡開業數十年的牙科診所,當時村人們對龐然建築議論紛紛。才幾年光陰,一棟一棟的高樓漸次聳然而立。從前原是鱗次櫛比的水泥平房,各家店鋪屋簷相連,幾戶人家可以穿梭其間。那時街道尚未拓寬,車輛稀少。家門前還有棵枝茂葉盛的黃槿,放學後便呼朋引伴在樹下寫功課,晚飯也經常這麼吃將起來,感到格外香甜,彷彿點點星子都是晶瑩剔透的調味品。大人們也喜歡納涼夜空之下,母親索性搬出竹製的躺椅,一邊看店、一邊閒話家常,總是聊著聊著就睡著了。前年由台北返鄉,小姪兒興奮遙指紅綠燈,急於分享新奇的信號燈給遠道歸來的小姑。顯然橫行跋扈的車輛已侵入這片悠然自在的小天地。我站在門口都感受到威脅。星空下的閒情成了神話。
尚未改建高樓的十字路轉角的小屋。上層是木板加蓋而成的小閣樓。下層是父親當年的理髮店。小時候,頭髮一長,母親就讓父親抓我剪髮,一剪髮即淚如滂沱。亮麗的髮絲總被無情的剪裁,因此最厭惡父親的理髮店。可是每年農曆三月,迎神賽會的日子,卻迫不及待請母親背我上小閣樓,以便能夠一覽無遺迎神賽會的行陣。
一座一座的神轎經過,我都依母親之意,合掌膜拜。看到坐在白鶴上的小仙女,我則暗自祈求,請她們回天上時懇請觀世音,讓我來生也是個能騰雲駕霧的仙女。迎神賽會中,一心期盼是千里眼,順風耳頸上垂掛的大餅,母親每次都身手矯健的摘一、兩塊餅給我。傳說吃下耳神、眼神的糧食將受到庇佑。我一定是吃了很多神餅,才有今日之造化吧!最怵目驚心是那些鮮血淋漓的乩童。他們都是壯年之人,手持鋸形木劍,失去人性般砍自己的頭部和赤裸的上身,令人不忍卒睹。但是在賽會後第二天看到他們,竟然髮膚無傷。我好奇地問母親,被叱了一聲:「猴囝仔不行胡八問!」直到現在,它仍是我心中之謎。
母親所謂的不可問,也許就是傳統中國人一種固執認可的信仰。每次迎神賽會皆耗費巨資,但年年沿襲不輟。那間歲歲年年供人焚香膜拜的關帝廟,近年再由村民自由樂捐,重新修建。不論文明如何變遷,卻無傷於這份虔心的信仰,這股力量不必借助語言文字,而是自然地心靈流露!
離開家鄉後再沒看過村裡的迎神賽會,反而在台北青年公園的「民間劇場」看到類似的活動。所謂「高蹻陣」、「車鼓陣」原都是鄉村所見,只是當時不知其名而已。真不可思議,鄉園裡一脈相傳的信仰在大都會中,被視如珍寶的展現發揚。或許在新時代巨輪下,總有些不被輾壓而一再被喚醒的民俗文化吧!
去年農曆三月,我專程回鄉,重溫迎神賽會的種種風貌。我不必再到小閣樓,當年蹲地爬行,如今我已能拄杖而立,且亭亭玉立地站在人群中,同享盛會。一如往昔。
散會之後,只見一群人紛紛擁向理髮店對面的轉角處,原來他們都買香腸去了。孩童時代,阿旺伯就在這兒賣香腸。每天下午三、四點左右,我在家門前黃槿樹下寫功課,當陣陣香味撲鼻時,便知道是阿旺伯騎著腳踏車緩緩前來了。十字路口的轉角處是他賣香腸的據點。阿旺伯烘烤的香暘,顏色調味深淺濃淡兩相宜。我沒有零用錢,只有考一百分時才理直氣壯地要求母親獎賞。一小片香腸的餘味總是繚繞唇邊,久久不去。客居異地的歲月,每看香腸必買來嚐之,然後不屑地搖搖頭,彷彿普天下無人能及阿旺伯烘烤香腸的真味。朋友總是笑我「什麼都是你家鄉的好」!
我也湊興去買根香腸。第一次走近阿旺伯的車攤前,親眼見到他純熟的烹調技巧,且仔細端詳阿旺伯臉龐的風霜以及他自得自在的神情。「阿旺伯!烘醃腸有秘方否?」「那有啦!幾十年攏是這樣烘烤!」他隨手遞給我一根香腸,那正是我念念不忘的家鄉風味。
阿旺伯的香腸一賣四十年,聽說嫁女、娶媳,也蓋了大樓。而賣縫紉機的阿清伯卻日落千丈。
阿清伯受過小學教育,裝配縫紉機之餘,閱報自修,故見識頗廣,出口都是文言的閩南語。阿清嬸為人縫衣製裳,可謂夫唱婦隨。他們大約同時與家父母來此定居,我和他們的女兒阿玉小學同窗,感情甚篤,是為兩代之交。後來阿玉家便成為我唯一可以串門子的地方,經常和他們一家人聊得忘記回家。我因雙腿穿著肢架,長褲需特別裁製,自然非阿清嬸莫屬。阿清嬸不像鄉下的歐巴桑,言語輕柔,有一股溫婉古典的氣質。沒想到剛上大學時,阿清嬸竟因腦溢血猝然而逝。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體會人間的死別。
阿清嬸的離去,阿清伯一下蒼老許多,中年喪偶,加之生意的蕭條,更使他寡言少歡。曾經以剩餘積蓄投資生意亦告失敗,幾度試圖轉業都不得志。每次去看他,都覺得他像落拓孤獨的老人。
誰也料想不及,咱兩家會因蓋房子而決裂三十多年的世交之誼。
我家房子前後兩進後半早往高中時代即已建蓋四層樓房。前半仍是舊式平房,做為雜貨店鋪,由母親經營。阿清伯與我們僅隔三戶人家。其間三戶是高樓。這五戶房子屬共同土地,任何一戶改建,須得其他四戶同意。大學畢業那年,父母親有意改建店鋪,阿清伯要求我們遊說其他三戶分割土地後才簽章,家父母則說先簽章再商量土地分割之事。雙方僵持不下,終於決裂,斷絕往來。滄海果真可以在一夜之間變成桑田?
阿清伯和家父母之間的恩恩怨怨,使我和阿玉之間也尷尬起來。我以為讀書人理當練達人情,仍以平常的心情去阿清伯家,三番兩次,終覺對待之心已有差別。我們畢竟只是凡夫俗子。這真是個「情隨事遷」的人生。
就這樣兩家的平房一直沒有改建,夾在新的高樓之間,顯得格外不協調。誰知道它會是個永遠的僵局?現在母親也收拾經營三、四十年的雜貨店了。她說:「三、四間雜貨店拚生意,無法度繼續賣了,為得一兩塊銀,和厝邊成冤家,何必艱苦?」母親選擇做一個急流勇退的人,以保全鄰居之間的情誼,何嘗不是一種智慧!
母親開始全心全意做父親的「助手」,替父親包裝木耳。我上中學以後,父親不再當理髮師,理髮店先是出租,如今也變賣了。父親轉業木耳生意後,蒸蒸日上,十年來,打入全省各重要市場,成為木耳中盤商。這些年,家中經濟改善,皆因父親轉業成功。在現實的洪流裡,在社會的蛻變下,父親是最能應世而有所成的人吧!(未完待續)
回鄉偶書 /乃 欣
- 2007-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