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雖然經濟改善,雜貨店關閉,但多少年來,全家生活仍以舊店鋪為中心。母親依然使用古老的廚灶,睡堅硬的老木板床。一家大小也都擠在紅檜木的小長桌用飯,有時還得站著,晚飯後,仍是坐在店鋪裡聊天飲茶,看著已有二十多年歷史的黑白電視。而若干年前建蓋的樓房,除了兄弟姐妹的臥室在使用外,父親精心設計的客廳,柔軟舒適的沙發,新購的音響、電視及設備完善的廚房,都成了裝飾,偶而招待客人而已。父母親認為還是生活在舊房子習慣,全家人也跟著習以為安,是否潛意識裡還依戀過去的生活模式?
我自己何嘗不是如此?不也是喜歡站在家門前觀看人來人往嗎?尤其在黃昏或入晚以後,更習慣性地佇立門外,仰望星空,獨自歌詠,不自覺吟唱的竟都是「老黑爵」「菩提樹」「憶兒時」「重相逢」這些古老的曲子。家門之前已然是我唯一能憑弔的地方,而吟歌抒懷也成為我唯一能憑弔的方式。當年的玩伴,今皆各自離散,我已經找不到「共翦西窗燭,同話巴山夜雨時」的友伴了。
門前的黃槿雖因拓寬道路而拔除,但是黃槿下的嬉戲依然記憶猶新。記得自己最喜歡參與抓米袋和彈龍眼核兒的遊戲,經常勝過其他的孩子(感謝上天!讓我在浩劫之後還擁有一雙敏捷有力的手)。而當別人玩陀螺、跳繩子、跳橡皮筋、踢毽子、跳房子時,我只能在一旁觀看。有一天,我突然大膽要求:「我想玩踢毽子好嗎?」「你也要踢毽子?好啦!」他們滿臉困惑。我挪動身子,端坐地上,背靠樹幹,左手拋毽子,右手抓緊右腳板迎毽而踢,只踢了一下,他們看得目瞪口呆,拍手說好。熟練之後,踢的次數多達二、三十次,我已能掌握毽子在手腳所及的方寸之內。別人「腳」踢毽子,我卻用「手」,不亦樂乎!後來我以同樣的方式玩跳房子,又平添一項可玩的遊戲。孩提時代,真是貪玩得不知害羞,天真得不知憂愁。
上學讀書,學得算數,開始玩「撿紅點」,與其說玩撲克牌,不如說是數字遊戲。四、五年級時,更著迷下跳棋,同齡的玩伴都不是我的對手。我轉而向就讀國中的阿輝挑戰。阿輝住在另一個村子裡,他和對街的阿進同班,所以經常騎著腳踏車來此一起玩耍。阿輝功課好,一臉俊逸,他有一股特殊的氣質,村裡的男孩皆不及。我們經常在下完跳棋後,坐在門口樹下單獨聊天,我喜歡聆聽他磁性的嗓音。以後我只認定他,再也不與別人下棋。
離家後,難得再見阿輝。每次站在門前,總是朝著他騎腳踏車來的方向遠望,以後只能從阿進口中得知一點一滴他的訊息:高中、大學、結婚、定居台北。人海茫茫的台北,我也住了十幾年,卻不曾與他相逢。果有一日,乍然相逢,是否相識?又是否還有年少的情懷再來幾回合的天地坤坤?
多少的友伴早已成為我生命的過客,甚至已記不得幾個名字,然而我的心中,他們的足跡烙印最深。
回到家中,我一向足不出戶的。有一回,心血來潮,拄著拐杖獨自走到就讀的小學,足足走了三十分鍾,汗流不已。以前都坐大姐的腳踏車上學,現在是第一次自己走來,為的只是尋找當年上課的教室以及教室前一整排的榕樹。仔細尋遍皆尋不著,所有,枝椏相連、盤根錯結的老榕一無所存。觸目所及盡是一間一間現代化的新教室。我不禁大聲呼問:「何以改變得這麼大?那些老榕樹都那兒去了?」它們如果不材,亦當該因其不材而終其天年啊。
學校的老榕不在了;門前的黃槿也不見了;當年在樹下嬉戲的玩伴,曾經當眾罵我「不知見笑的跛腳」的臭男生,以及為我挺身而出、打了一架的阿俊,如今都不知何在了。阿俊在國中時,因無照駕駛「機車」慘遭「卡車」之禍。一個仗義相救的小英雄,卻因血氣之勇而年少夭折,不知對他而言,算是盡其天年?抑或不假天年?
沒人能預知未來這小小村落還會有什麼改變?我自身又將如何轉變?然而,百年之後,昔日的、今日的,一切人事終會灰飛煙滅。
那麼,什麼是變?什麼是不變?誰又能參與其變?
也許,該學學莊子「與時俱化」的人生態度吧!(完)
回鄉偶書/乃 欣
- 2007-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