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王姑媽,您到的早!來!這邊來。右邊!右邊才是我們的賬房!」
「何大哥,好久不見了,這一向好好喔,對不起,您走錯啦!我們收禮的櫃子在右邊……」
「陳大嬸,這旗袍花色挺好,哪買的?…是…收禮是分櫃的,女方在右邊范太太站在雙喜飯店璧合廳門口,忙得像個不住旋轉的陀螺,口裏錄音機似地,機械而清晰地轉著:「右邊!右邊!請在右邊隨禮……」
璧合廳不算小,密密麻麻擺滿了席次,粗略算來,總有個五、六十桌。這會兒,客人已來了將近一半,全坐在圓桌旁邊聊天、喝茶、吃糖、嗑瓜子。特別租來的幾十個水晶玻璃雙喜吊燈把禮堂映得光影爍爍。圍著禮堂,擺滿了大紅喜幛,剪妥的金字在上頭閃亮:「宜室宜家」、「百年好合」、「鸞鳳和鳴」……一組亮晃晃的小燈在禮堂正中圈成斗大的四個字———天作之合!
范秋玉望著燈影閃爍的禮堂,面無表情的把眼睛轉向電梯口,那裏放著個大紅漆木板,上面寫著幾個大字:
蔡
府喜事
范
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秋玉急忙扯起嘴角,遞過簽字筆去,客人龍飛鳳舞的在粉紅色喜綢上簽了名,輕聲問,「那兒收禮?」范秋玉還顧不得回答,范太太的聲音便隔著人傳來:
「秋玉啊!要是咱們家的客人,請他們上右邊來!」
秋玉的臉嘩地紅過耳根,呆呆看著衣著齊整的客人,不知要怎樣才好。嚅囁著想說什麼,從人堆中竄出個四十來歲的漢子,一把抓住客人的手:「老宋!你可來了!把我給急死啦!那兒收禮?左邊!男方的客人都在左邊!」
秋玉認得竄出來招呼客人的中年男子是蔡大嘴的舅舅。背地裏喊慣了蔡大嘴,要改叫姊夫,一時還真拗不過口來。秋玉心裏想著,冷不防一個巴掌糊了過來,雖是虛打,也把秋玉給嚇得一驚。
范太太站在簽字台前:「不是你姊姊辦喜事,我真要打你這個丫頭,怎麼著!在家就跟你說,有客人,就叫他到右邊上禮,你偏不聽。瞧!剛才我忙了點,你李伯母就把錢給送到男方櫃上了。你說,這是向他們要還是不要?要!又惹一肚子氣!不要,那不是石頭落海,連個影也沒了嘛!」
范太太連珠炮也似的說著,一張臉彆得通紅。許是飯店冷氣不夠,范太太臉上的汗珠不住向下滾,把敷著的粉給混污了,秋玉看著媽媽顏色不勻的臉,卻也不敢說什麼,只把頭低著。原說好的,男方也請個人和她一塊管簽名,卻是那邊管賬的人不夠,臨時把這個簽名小姐給拉去數錢了。就只留秋玉一個人招呼客人簽名。原先,范太大見男方把簽名小姐給拉走了,也一個勁地嚷嚷要秋玉也去幫著記賬,還是范先生好說歹說,說什麼沒個人管簽名不好看啦!又說秋玉這孩子數學一向不好,管賬只會愈幫愈忙啊……磨了半天,范太大的氣才消了些。
這會兒,卻又被秋玉給惹惱了。
望著媽媽餘怒未褪的臉,秋玉的話在喉嚨裏轉了幾轉,才滾落了出來:「既然分得這麼清楚,索性寫個字條貼在收禮處不就好了?也省得您見人就解釋,怪累的!」
原以為媽會一巴掌拍上來,誰知范太太眼睛一轉,竟說:「就這麼辦,倒看不出咱們小丫頭也能辦事啦!」
腰一扭,范太大踏著三寸細跟涼鞋走進禮堂找人來寫字了,旗袍太緊,范太太發福的身子裹在裏頭,怎麼看怎麼像繃緊了的粽子,偏偏又真是那麼件竹葉綠的衣裳!
秋玉暗暗喘口氣,低頭看了錶,六點正!喜帖上寫的,六點觀禮,六點半入席。照時間,這會典禮該開始進行了。天知道,新郎新娘還不知在那兒哩!秋玉呷了口茶,趁人沒注意,俯身揉揉發痛的足踝,從沒穿過三寸細跟的鞋,今兒卻穿了一整天,打從早上陪姊姊做頭髮、化妝,這鞋就沒脫過。然後,是蔡大嘴來迎親,又陪他們上榮星花園照相,接著,便在這裏管簽名。雖說只遞遞筆,卻也得常站起來,這會兒,腳可真不聽使喚了。
見左右的人都忙著自己的事,秋玉暗暗把鞋給脫了,才光腳站在柔軟的地氈上,便見幾年不見的大姨媽自門口轉了過來。一身黑底起大朵大朵紅花的薄紗洋裝,領口開得極低,露出肥白的胸脯,紅耳環,紅涼鞋,手裏還拿了個大紅皮包。秋玉看著大姨媽那頭蓬蓬鬆鬆的鬈髮,那張畫得活像布袋戲尪仔的面孔,在心裏扮個鬼臉:「喲!快六十啦!」
大姨媽走近,打量了秋玉兩眼,不由分說的,雙手便隔著簽名桌子摟了過來,秋玉被摟得透不過氣,使勁地掙著,大姨媽鬆了手,再前前後後看她一陣子:「我說,秋玉丫頭,姨媽也不過到美國去了三年,怎麼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漂亮得連姨媽都不敢認啦!今年多大了?十七歲?好啊!有男朋友沒有?那不成!快找一個!瞧你姊姊,今年也不過二十剛過,不就找了個好女婿嗎?你喲!該多學學你表姊,學學你姊姊,活潑點!常在外頭交際交際!別竟待在家裏,這年頭,不是以前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時候嘍……」
大姨媽一開口就沒個完,這習慣,秋玉是早知道的了,也就任著她嘀咕,心裏可轉著自己的念頭。學表姊嗎?十八歲不到就在中山北路混,結果,嫁個黑人出國和番去了!學姊姊嗎?三天兩頭不著家,男朋友成打成打的,卻和認識不到三個月的蔡大嘴結婚!女孩子就該學這些?
秋玉還沒想出個頭緒,只見媽媽閃著一身綠,一扭一扭地走過來,後頭跟著爸爸。媽一見大姨媽,顧不得滿廳賓客,叫一聲「大姊!」便像電影裏久別重逢的畫面,人隨聲音奔了過來。
大姨媽一臂摟住母親湊過來的龐大軀體,一臂眼淚汪汪地數落起來:「昨天晚上才下的飛機,一回家就看到佩玉的帖子,我說:都老姊妹了,你怎麼不打個電報到美國呢!我要不是在這個節骨眼兒回來,不就看不著佩玉出嫁了嗎?」
打電報到美國?秋玉暗笑一下,大姨媽大約真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大前年她到美國看女兒之前是怎麼說來著?當時,媽問她在美國的地址,大姨媽只撇撇嘴:「噯!反正你們不來美國,要那個住址幹嘛!寫信、打電話,都用不著啊!再說,我那個外國女婿也不喜歡中國人寫信過去,有事我找你們聯絡就成啦!」
喜帖是發給小龍表哥的,算算也有兩個星期了,表哥要是心裏有這檔子事,怎不打電報給姨媽?難不成他也沒有姨媽的地址!
媽問:「小龍沒來?」
姨媽撇撇嘴,笑得很得意:「被公司派到南部出差去了,順便帶太大一塊去渡假。瞧!要不是我恰好這時決定回國來住,咱們娘家人不是更少了嗎?怎麼,聽小龍說,佩玉嫁的很不壞啊!家裏開著好幾家公司哩!我說嘛!佩玉那孩子從小白白淨淨的,我就看著她有福氣,這會兒果然給我料中了……」
講了好一陣子,姨媽才看到站在妹妹身後的妹夫,她只笑笑點個頭:「妹夫最近發財?」范先生也不言語,只是笑著。
見了丈夫,范太大像想起是來幹什麼的了。大聲說:「快!寫個『女方收禮處』的紅紙條貼在右邊收禮台上。快寫!六點多了,再不寫,客人就都到齊嘍!」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姨媽的手往禮堂走:「大姊!咱們進去慢慢聊……」(待續)
天作之合/天 行
- 2007-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