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這會兒,媽卻怎麼又抱怨起來。明天就是辦喜事的正日子了呢?
秋玉用詢問的眼睛望著爸爸,爸卻只低著頭,姊姊歪在沙發上,一臉的不耐煩,媽站著,嘴裏連珠炮似地朝姊姊轟去:「怎麼?姓蔡的吃定了咱們,只出十桌的酒席錢?這算什麼!把我們給當成什麼了?我算算!咱們家的客人少說也有二十桌,另十桌的酒席錢誰出?」
見丈夫女兒都不答腔,她的火氣愈發大了:「普天之下,結婚都是男方出酒席錢!哪有個要女方負擔的道理!從盤古開天地,哪有這等事?喲!就送了幾件破首飾,幾件破衣料來,就想白揀個媳婦啊!門都沒有!佩玉!你去告訴蔡家,不出酒席錢,明兒就別來迎親……」
姊姊的聲音倒是冷靜:「媽!你在家裏罵有什麼用!現在兩家都忙著,誰也沒空理會這樁事,你倒不如把火氣收收,明兒反正是分開收禮,你把禮收了,等結賬時早些走就是,蔡家的人難道還好意思上咱們家來向你收酒席錢?」
盤算著女兒的話,范太太心裏挺受用的,砸著嘴思索半晌:「對啊!佩玉!還是你精細,怎不早告訴媽?」
「看你剛才那個惡狠狠的樣兒,我敢說嗎?好啦!酒席的事到時候再說。現在,我們先盤算盤算明天的事好不好?」
「不都齊全了嗎?化妝、照相、上榮星花園,全都安排定啦!蔡家中午來接人,還有什麼?」
「蔡家的意思是迎親的時候包個紅包給來迎親的人,討個吉利……」
姊姊的話還沒說完,媽的火氣又衝上來了。
「紅包!開玩笑!沒聽過有這個規矩,只有男方給女方紅包的,哪聽過女方給男方紅包!你喲!就是向著蔡家,還沒嫁呢!就幫著外人!我還做夢想著你結婚後會幫著娘家呢!」
「算啦!給個紅包能值什麼,也犯得著生氣!」
一直靜靜站在旁邊的爸爸,突兀地開了口。媽先是一楞,接著,就轉移了發作的對象:「好!你凶!你倒是給我想想!嫁了你這些年,我那裏過過一天好日子?缺吃缺穿的,連打個小牌都不能順心。好不容易給女兒挑了個有錢有出息的女婿,盼著她嫁過去多照顧照顧爸、媽、妹妹,結果,還沒過門呢心就改了,還幫著男方向家裏要紅包……」
雖知道不該,秋玉還是悄悄溜回自己房間去了。後來,就只聽得媽和姊姊在客廳吵成一團,而爸爸,卻是再也沒有聲音了。
「新郎新娘謝來賓一鞠躬!」司儀扯高嗓子喊。婚禮完了,秋玉看見姊姊和蔡大嘴依偎著走過紅毯。各色碎紙從客人手裏灑下來,姊姊笑著,笑得像個手工粗劣的布娃娃!
新郎新娘上休息室更衣了,賓客們各自坐好,生怕一離席,就把位子給丟了。秋玉望進去,只見好些桌上大人小孩擠成一團,說、喊、叫、嚷得好不熱鬧。那些,全是媽媽發帖子請來的。這些親戚朋友,竟真照著喜帖上的吩咐,闔第光臨了!
有個胸前懸著招待紅條的年輕人請秋玉進去吃飯。秋玉認得那是早上陪蔡大嘴來迎親的徐先生,隨口答應著:「就進去了。」便彎腰在桌下穿鞋子,不經心的,涂先生的聲音傳了過來:
「老趙!我說,今兒早上霉透了,陪蔡蛋上新娘子家迎親,你猜,紅包給多少?四百啊!四百!也虧他們拿得出來!」
「怎麼?這沒見過場面的!這麼少也好意思出手,又不是打發叫花子!」答話的是另外一個男子。
「就是嘛!蔡蛋的三哥當場就發作起來,衝著蔡蛋他丈母娘陰陽怪氣的說:『其實,您也不必包錢,只給我們個空紅包,我們也會把新娘子接走,何必破費呢!』你沒看到!蔡蛋那丈母娘的臉色可真難形容!」
「……看不出啊!蔡蛋這傢伙還亂有一把的,這新娘子可帶勁,騷到骨頭裏去了!你沒瞧見她平時和蔡蛋在一起的樣兒,真夠味!」
「哎!你可別忘了!蔡蛋他老頭真是有幾個子,否則,人家女孩圖得什麼?憑蔡蛋那個德性,人家看得上嗎?」
「有錢有什麼用!蔡家的人全是鐵公雞,用他們一塊錢跟要他們命一樣,除了擺擺那個汽車洋房的排場,平時,連媳婦炒菜多用了幾匙油,蔡蛋他老頭都會扳起臉來教訓:『小孩子家!不懂得過日子。』嫁給這麼一戶人家,要巴望著做個少奶奶夢,那可真是門都沒有!」
「這你知道,我知道,蔡家的朋友知道,新娘子家可不知道哇……」
兩個人邊走邊談,聲音愈來愈小,逐漸響進禮堂去了。秋玉的鞋子早已穿好了,卻一直低著頭沒抬起來。她覺得有什麼東西梗在心裏,梗得眼睛酸澀澀地。
酒席的菜糟透了,量既少質又差,酒也每桌一瓶,多了不供應,吃得客人們都暗自抱怨禮金送得多了。
秋玉沒吃什麼,只呆呆坐在席上,任著街頭街尾的伯母叔母們品頭論足。叫她也像姊姊一樣找個如意郎君。大姨媽幾杯酒下肚,尤其來得興頭,遠從最上面那席跑來,拍著秋玉的肩膀,好熱絡的說:「國內的要是看不上眼,就叫你表姊給找個美國人,美國好啊!人家的廚房都比咱們的客廳乾淨!」
秋玉連句:「我今年才十七歲!」的話都懶得辯解,就那樣傻子似的輕笑著,一任滿屋子人在談論新郎家裏長,新娘家裏短;一任新郎的朋友鬧著要吻新娘;一任新娘真的給他們擁吻……。
廳裏杯盤狼藉,女侍在收拾碗筷,大廳外面,新郎新娘和雙方家長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華筵已散,廳裏空寂無聲。燈卻未熄,女侍們零零星星的嘻笑聲點綴在燈火輝煌的空房子裏。男女雙方的賬房都已把賬結算妥當,經過了一日勞累,范太太面上的化妝已褪盡,露出蒼黃蒼黃的臉來,她拉著特地請來管賬的表舅,衝著丈夫、女兒和幾個留下來的親戚說:「事情辦完了,咱們先走吧!」
說著,范太太就朝門外邁步,一隻手伸過來擋住她的去路:「親家母,我們可是說清楚了的,男方只付十桌錢。我算過了,女方的客人是二十一桌,剩下來的你可得自己付。」
秋玉這才看清楚了蔡大嘴的父親,瘦瘦長長的臉上長了對往下吊的三角眼,鷹勾鼻下面是張和蔡大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嘴,他笑著說話,話裏可沒一點笑意。
「親家母,古人說得好,親兄弟明算賬。何況,咱們還是外人呢!依我看!你請的會計先生還在這裏,那就請當場把錢算清了吧!也省得日後麻煩!」
秋玉看見母親的臉色變了,尖著喉嚨喊:「佩玉!佩玉!」姊姊一個人躲在牆邊,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默默紅了眼眶,單薄的肩膀在血紅緞子旗袍裏一抖一抖的。
范太太見女兒不回話,又叫:「添財!添財!」蔡大嘴仰天站著,像老僧入定,聽不著外頭的一切言語。范太太看著眼前十來個蔡家的年輕親戚,再看看表舅手裏沈甸甸的手提箱,臉上的表情急遽變換著。良久,她眉毛一挑,冷笑著說:「好!十一桌就十一桌!看不出財大業大的蔡家,竟是這樣上不得台面的刻薄鬼,你把賬單給我算好了開來,多一毛錢我都不付!還有,咱們女方有些客人把錢送到男方櫃上了,這也得好好查!」
蔡大嘴的爸爸皮笑肉不笑的扯扯嘴角,揮手讓大兒子去寫賬單!又轉頭對范太太說:「租禮堂的錢我們男方付,就算聘禮的一部分罷!不過……」他指著廳裏明晃晃的燈:「這些雙喜吊燈可是花錢租來的。我的意思,租喜燈是樁吉祥事,這錢由兩家共同負擔比較好!」
范太太瞪大眼睛:「這點錢,也好意思向我們要?」接著,便冷冷一笑,不耐煩的揮揮手:「去算!去算!」
吵鬧間,辦事人員把廳上懸著的喜幛收了來,蔡大嘴的父親正讓帶來的人把喜幛疊起來。
「慢著!」秋玉聽得一個女高音在嘶喊著,望過去,那是美國回來的大姨媽。
「我記得這些喜幛裏有不少是女方客人送的,是不是?」大姨媽厲聲問。蔡大嘴的父親望著她的低胸薄紗洋裝,嚥了一口口水:「對!」
「那女方有權力把屬於她們的一份收回吧!」
「對!」
「妹妹!咱們自己對著賬簿慢慢找,少一幅也不成!」
秋玉聽見母親激動的聲音:「對!咱們找!」
范太太一聲令下,幾個人就翻揀起來。表舅算著數量,唸著送幛子的名單!媽媽和姨媽便在幛子上找金字剪成的落款人名。范先生原本呆呆站著,經不住太太一聲吼叫:「你死啦!」便也捲進一堆腥紅的綢布裏。
秋玉沒有動,任憑范太太怎麼叫喚,她只是木然地站在大廳門口,面對著一屋子閃亮的「囍」字發呆!
大廳正中央,斗大的「天作之合」猶在明晃晃照著。 (完)
天作之合/天 行
- 2007-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