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去節奏音符,失序敲擊我心坎…
腦中閃現的,他喝酒後窘態……
我以為扔下救生圈給他,他認為那是鉛塊。
我的前園,面對大海,微光襯托小花,點綴地衣的綠;我的後園,隨著節氣甕牆上攀爬的植物,已長出新葉;刻意蘊釀的燈光,正呼應室內點妝幕布,唱針上滑過輕柔音律,扣瑣心弦。在這裡,讓人無自主性的想要告白,想要敘述。我與金華表姊總愛窩在懸掛唐卡的炕上,聊些心底話。怕寂寞的表姊每回總嚷嚷:『擺張大桌,吆喝大夥,才不辜負這大屋之大氣』,我從沒讓她如願,這除希望純屬家常生活空間不被打擾外,另一理由,是S獨有的酒品,總在歡愉之後挾雜著錯愕、難堪與凌亂,讓人無法招架。算是好修養的S,酒後總讓人抓狂,那豐厚酒後亂性的履歷,對我而言,彷彿人生的極地,不斷迴映著心底抽攝的影象,是這般難以容忍的難堪、無奈與無力。十多年來,我幾乎不在家接待客人,偌大的飯桌,在孩子離巢後遷徙,如今連打掃頻率都變少的家居,已無須把生活裡的瑣瑣碎碎說了又說,確實也將我的心訓練得更寧靜,而這寧靜的心是充滿開放的空間,充滿透視力,更能深度觀看問題的必備要件,也算一得。
S與酒對我而言,是無解習題,一年、十年、二十年…從不掉書袋,像是把削木材的刀將人削成薄片,連閉上眼還能感觸那種不規則的淘洗與翻滾,年輕時不沾酒的我,總難理解與包容S酒醉。文人喝酒,不都是紙上走筆如走馬,引壺來養質嗎?武將喝酒,豪放飄逸,引觴來養氣嗎?為什麼獨有他總會牽動奇異的表演布幕,讓別人難過,也讓自己難堪,尤其是口無遮攔,以我為話題,自以為是幽默,引起八卦是非,對我而言,是讓仇者為快的怨懟,像是倒帶幕布,至今仍然藏在心的底層,不設限從夢中蹦出來,嚇身冷汗,然後驚醒。扮演好兄長的S,溫文與威信並濟,兄長待他如兄;弟、妹敬他如父,尤其與人為溫、為緩的好修養,讓驕縱的我,好生羨慕。可惜他有一缺,只要沾酒,就會失奏而脫序的演出,即便不再年輕,一樣如故。
酒隔絕本我,不再年輕的我,仍然無法以達練人情世故,收割S酒後點點滴滴,只要某一特定時間聯絡不上,腦中立即閃現,他酒後窘境,紛至沓來的情緒像是打翻了一個蜂窩一樣,氣憤與擔心撲天蓋地而來。氣他,總是超過了我該容忍的底限,像孩子般讓人操煩;擔心他,酒後開車是不是安全?會不會失言、失態傷人?S式盧法是不是讓人嫌?…,更怕的是,重演襲擊衛兵、遭曹姓警官歐打、同事有意無意在我耳根哄鬧…。忘了過多少個年頭?多少顆重整的心?多少次小鼓手混亂、不知趣敲擊我心坎?負面情緒總是不時浮上心頭。憤怒、爭吵、不安、調整…時間穿越地層下的版塊挪移,也牽動我與他傷口裂隙擴大。我自以為扔下一個救生圈給S,可是S認為那是鉛塊,是非已經說不清楚了時,我開始學會逃,逃離警戒線、逃離裁判是非,躲進辦公室,躲進書堆…躲進所有能躲的地方。酒與我語言背後落差,激出我尋覓「戒瘋酒」秘方良藥的同時,酒神也不經意眷顧我,一樣碰撞出鹵莽滅裂的火花。
2
酒就像夏日驟雨,有著某種神奇的符咒,
有時,喝令閉塞的肢體與心靈,重獲萌生
有時,它剽悍武斷,絕無緩衝………。
KTV音響滑過本該寧靜夜,N小姐忘情嘶吼,吞噬互為勸酒兩造;平常沒有勇氣邀舞M,跳起探戈有模有樣,連節拍都準確;沉默寡言K開始聒噪;好動瘋狂的L,在哄鬧音響旁睡覺…,旁邊美女挨揍過來,唰!唰…找我喝滿罐…液体順口腔,進入腹腔,滑溜過腳底,衝上腦際,安靜的心開始飛揚,連歲月鑴刻眉頭上線條,也知趣的散了,臉龐趁泛紅之際,笑逐顏開,難怪表姊總谿落愛閱讀的我『三天不喝酒,面目才可憎』。閒人喝酒,有趣在於它能解悶;雅人喝酒,有趣在於它能解愁;失意人喝酒,有志在於取暖或壯膽。一段不算短時間,我落俗這快樂氛圍中,兩個未婚同學、好友,總有辦法找到我,我們從小酌、微醺;到中飲、微醉;推至大聲說話大口喝酒、狂醉,從慢跑後晚餐,推至晚餐後KTV,再從中午(休假)進階晚餐、KTV,晚近更瘋狂的推序為看完日出回家。
酒就像夏日驟雨,有著某種神奇的符咒。有時,它溫暖滑潤,喝令閉塞的肢體與心靈,重獲萌生;有時,它剽悍武斷,絕無緩衝,白燦燦陽光還來不及撤退,雨水便潑辣地灑落下來,讓人不知所措。我、至友與酒,掠過十多年時間長廊後,挪用過的時間、流離的處所,已不會記數,但它盛載著一鍋滾浮的記憶,恍如不斷熬煮含香的草藥,陣陣刷過我鼻腔。
一次,夜半驅車到儲水澳公園,滿斗微亮天光早將海面染得色彩斑斕,美景與美酒,啄開我的情緒石澗,體內酒精潑辣四溢下,封鎖已久低潮、壓抑,碰觸過傷心與挫折,被肆無忌憚掀起,自己彷彿是千孔萬竅裡忍住迸發衝動的蟲卵,使勁掙扎、焦躁放送。是覺醒?是逃亡?或是那不肯與之妥協的挫折與痛苦?酒給我膽,讓我卸下防風、防雨世俗蓑衣,投奔而來嘶吼、狂叫,狂叫、嘶吼…,就這般神奇,多年滲出的揮落嘆息,沉澱心底下渣滓、累積的幽微心事,如夏後陣雨,撞過山泉石澗,然後,義無反顧的朝山下唱遊而去。自己彷彿經歷悠長的雨季,終於在初春停歇,那不快的記憶從我身體離去,沒有痛的感覺。
同樣,星月升起的夜,我們趁酒酣情濃,索性躺臥福澳碼頭,大夥敘述過或未曾敘述,已經糢糊而不重要,重要是那不歸夜,回絕早刻歡愉,重拾了遺忘許久玩心,如同稚子不曾記起功課、忘了回家,只因貪玩。我望著華麗雲心、聽著清脆浪聲、數著琉璃星星,一聲、一顆…交替著,交替著…那歡樂之下,回到最初的明淨自若,也靜靜埋葬世俗律則之外,再也不願甦醒的偶然瞬間。太棒了。
3
如今醉過的我,不得不去探測酒濃的原點,
捨棄酒宛如胖著捨下贅肉,不會因此覺得匱乏或虛弱,
剝洋蔥,徒勞而嗆人淚下,又何苦再剝一顆呢?
如果你我再次聚首桌前,請不要勸我一杯酒。
這樣「太棒了」感覺,在取樣多年來酒後單格畫面中,是少數微觀的。依經驗律則而言,通常能坐在城市中最晚的角落,也是最幽暗位置。喝酒故事真像,通常是濕霾與放肆的混搭。姑且不論,晚歸對孩子虧欠與擔心酒後是否失態情緒平撫與調整,總讓人失眠外,酒候的窘態,不管自己或他人,很難維持一貫尊嚴,更枉論是情誼昇華。微醺巧好的酒,彷彿是將臉頰貼在船上窗邊玻璃上,當小小浪花撲來時,輕輕微微的撞擊,發出飛鳥鼓翅的脆響;微醉輕量的酒,像不預警浪花捲來,重重沉沉的撞擊,輾壓水面,發出暮晨鼓鐘的沉音;狂醉重量的酒,像是巨浪撲天蓋地,激發出號叫,讓人無法歇止黑暗、恐懼與孤獨。
如果將酒醉的感覺,譬喻為一場舞蹈,那它可能是輝煌的華爾滋、性感撩人的探戈、也可能是野性十足的搖滾樂…但都僅限微醺或微醉。酒惹的禍,對我而言,是毫不講理的折磨,不管是那個,彼此擁有半世過往情誼的S,在酒後換張臉譜,撕裂般的漫罵、猖狂爪牙傷人,終至彼此背對,走遠;還是那如子般疼惜的『祥』在酒後轉身變樣……都像船身輾壓在沉重水面,沉在我的心口。簡單素樸的我,比別人更能感受情感的痛與微妙,那是不容改變的體質,也不該會有底線。酒讓我放棄故守情誼流域禁區與稀釋人與人間情誼,是不容許的。
如今醉過的我,不得不去探測酒濃的原點,就如同不在同一度空間的人,直視進逼妳神秘知覺般不堪。也許,有人會描繪你酒後趣覺,但別忘了,是不會忘記翻醒,你酒後造成傷害與不便,即便,一次,好笑、哄你;二次,好玩、鬥你;三次,好氣,原諒你;四次、五次…之後呢?尤其是不沾染酒的人,儘管滿腹存疑,但要等同自我完成,是何其難?如是酒量隨年齡遞增而遂減的我,不願將他人加諸的故事與痛苦,回匱還之與人,必須面對捨棄貪歡娛逸的事實,一如胖著捨下贅肉,不會因此覺得匱乏或虛弱,反而換得輕盈與健康。洋蔥剝了一層又有一層,徒勞而嗆人淚下,又何苦再剝一顆呢?如果你我再次聚首桌前,請不要勸我一杯酒。
4
喝酒對錯、是和非,像雨水不小心滴到墨,一片糢糊,
看不出界線,只剩下個人選擇。
風箏飛得再高,線,必須握住自己手裡。
酒無預警成就我故事開頭,如今帶著成形的故事結尾,完成一次眷戀…。
生平初次酒醉,是離開那生吞活剝的主計室,府內好友為我踐行餐敘上。在此之前,喝酒應該溯源那段與孩子爺爺共同做飯說起。也許是不放心,「爺爺」總會在我下班做飯時,匆忙從農地趕回幫忙,翁媳在廚房忙進、出之際,好酒品的「爺爺」會拿出酒杯,品嘗私釀老酒並勸我喝一口、二口……。精確的說,我的酒量是拍「爺爺」馬屁,同用一個杯喝起,也許是酒充當共鳴箱,我與「爺爺」雖為翁媳,確有著父女的情誼,如今近九十歲耳不聰的「爺爺」與我對話、表達好意的方式,仍然是請我喝酒。而與「爺爺」喝酒同樣會碰撞出美妙火花的是同學松梗的爸爸,我一樣匿稱「爺爺」的陳爸爸,也總有辦法讓人酒酣情濃,得之心而寓之酒。
如果在一場叫做『醉酒』的舞會中,你會怎麼做?不在意失態或笨拙的舞姿,一把抓住對方的手急切的跳入舞池的『酒仙』?還是自憐自愛,轉個一兩圈就渾身冒冷汗,趕緊退出的『酒神』?或根本不進入舞池,以優雅的步伐後退,聲稱自己不會跳舞的『酒聖』?我與酒共處的時光,宛如懸登雲霄飛車般,驚蟄旋急攀高又急遽墜落。酒讓我既歌且憂,描述著背德背後的真誠,也書寫著挫折、恐懼與無奈,這原是春日剛去,酷寒進逼的輪迴。
當我們活在不自覺的匱乏感裡,由匱乏當中,生出五官,五官雖各有習性,但都貪,貪美貪甜、貪快貪樂…-普羅大眾就在這隱藏的匱乏感,放縱這樣氛圍。飲酒歡逸的氣氛,讓多少豪情義士,不知疲倦追逐其中,不肯止休。喝酒對錯、是和非,像雨水不小心滴到墨,一片糢糊,看不出界線,只剩下個人選擇。但黑和白概念被抽換時,所有的一切,都會在灰色混沌區中攪拌時,自然就該存有不該發生的事實。風箏飛得再高,線,必須握住自己手裡。我是這般不經意,嗅不出任何不妥,愕然的竄進全閃著燈的車陣中,交出時間,當然也交出別的,如今事件不再發展,更不會繁殖,也不需要準備好姿勢,有如無預警的故事開頭,帶著已經成形的故事結尾,完成一次眷戀,成為銘記。
醉酒/劉枝蓮
- 2007-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