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康和衣躺在床上,手心墊著腦後勺,仍穿著鞋的腳伸出床外,眼睛睜得大大的。天花板的方格子已有些模糊,窗外暮色漸濃,綿綿細雨好像已經下了一個世紀,令人好煩,好煩!他猶豫了很久,始終不能決定今晚要不要去赴他們的約?
小蘇他們都說:十八、九歲的年青人,那該有什麼煩惱?下定決心,趕快從書堆裡爬出來,及時行樂,學學美國的「嬉皮」才對。雖然,他覺得這種論調有些荒謬,但是他卻不願去找一套反對它的理由。
「振康!下來吃飯!」媽的大喉嚨使他一怔,他沒有回應,動也不動的仍然躺在床上。
房門推開了一條縫,鑽進一個小腦袋。
「大哥,媽叫你下樓吃飯。怎麼搞的,天黑了也不開燈?」珊珊扭亮了燈,走到他床邊說:「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趕快嘛,吃了飯媽要帶我們去看電影。」
他坐了起來,眨了眨眼,感到手有點發痲。突然間,他想起了什麼似的,迫不及待的把妹妹推出房門說:「小珊珊,你先下去,我就來。」
他一個箭步跑到窗前,向左鄰的大門和院子望了又望,然後頗為失望的對自己說:「今天又看不到那對大大的眼睛了。」他心裡明白,每次他自願呆在家裡的唯一理由,就是為了想多看一眼那對烏溜溜的大眼睛,白皙的圓臉,清湯掛麵式的黑髮,和那經常掛在小紅嘴角的漫不經意的微笑。
「振康!你搞什麼鬼?還不下來?吃飯還要人家一請再請。」媽光火了,這下子又要嘮叨個沒完。
他只盛了半碗飯,媽銳利的眼光掃了他一眼,「怎麼?成仙啦?書不好好唸,連飯也不好好吃!」
他沒有答腔,只顧將白飯扒進嘴裡。
「功課做了沒有?」
他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
「你下午放學回家到現在,還沒看開始做功課?」
「我很累。」
「累?有什麼可累的?整天只曉得玩,玩就不會累了?」
「媽,別說了好不好?」
「哦!媽說你幾句都不可以?我還不是為你好!自己也不想一想,唸了個爛學校,又不知道用功,你無所謂,我臉上可沒有光彩!看看你今年考不考得上大學?」
「考不上算了?有什麼了不起?」他頂撞著說。
「考不上你給我滾!」媽大吼了一聲,弟妹們都給嚇住了。
他猛然放下筷子,站起來往外就走。
「站住!你到那裡去?」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粗聲粗氣的回答說:「出去玩。」接著掉過頭走出大門,把媽尖銳的嗓音拋在腦後。
一陣冷風夾著雨點迎面撲來,他拉一拉夾克的衣領,縮著脖子,跑過那條泥濘的長巷。今晚,又跟過去許多個夜晚一樣;震天動地的音樂,伴著吃人蠻子跳的舞;菸味令人發嗆,啤酒有點苦澀。粗俗的言談,不時引出陣陣淫蕩的笑聲,儘管他並不真正喜歡這些。
離開了那種地方,已過午夜,一種說不出的寂寞感襲上心頭。
回到家,屋裡還有燈光,大門虛掩著,他發現媽一個人靠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到他回來,眼中散發出以往似乎從未見過的光芒。他低下頭,避開了這有點陌生的眼光。媽沒有和他說一句話,默默的起身,遲緩地走向房間。他很想上前叫聲媽,但是,踟躕之中,媽的房門關上了。
他在黑暗中擁著被窩,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他常投入媽的懷抱,傾訴自己在外面所受到的委屈。媽總喜歡撫摸他腦後那塊凸出的部份,親親他的小臉蛋說:「康康乖,媽的小凸頭乖!」他更想起了過去,每當爸從海上回來時,那些充滿歡樂的日子,爸的故事永遠是那麼親切動人,爸帶回來的東西,每一樣都那麼新奇而富有吸引力。然而,自從那天接獲爸一去不返的消息後,很多事都好像變了,媽的脾氣開始變壞,他的性情也開始轉變了。他和媽之間,無形中像隔著一道牆,一條溝;也不知道是媽疏遠了他,還是他疏遠了媽?媽管束他特別嚴厲,對他老是繃著臉,不帶一絲笑容,這是因為他長大了,變了壞孩子;還是為了媽對他的期望特別高?他總感到:媽這樣待他,像永遠拉緊了的琴絃一般,給他的精神負擔太重、太重了!他希望媽能跟從前一樣愛他,就像媽現在對弟妹們的愛一樣。他數度反問自己:「我是個壞孩子嗎?真的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孩子嗎?」他也不止一次在心中叫喊著:「媽,我是你的康康,你的小凸頭呀!我需要你的愛,給我,媽,給我!」
訓導主任把他和小蘇一批人,叫到辦公室來大大的訓斥了一頓;遲到、早退、逃學、不交作業、不守校規、經常打架惹事,是破壞校譽的「害群之馬」。學校除了通知他們的家長務必嚴加管教外,並嚴重警告這些「留校查看」的學生,任何人再記一次過,就要被開除了。
小蘇一走出訓導處,就滿不在乎的說:「管他娘的,開除就開除,開除了反而得其所哉,唸這種臭學校反正考不上大學。」
他很想告訴小蘇,今後他不想再和他們在一起混了,但是幾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小蘇約他晚上出來玩,他推說沒有錢,不想玩。
「怕什麼?一切都算我的,大爺有的是錢,學校不要,舞廳要、夜總會要、酒家要、咖啡館要,有什麼了不起!」
他也很想跟媽說:他準備轉學,好好唸書,不再胡鬧了。可是,媽已經有好些日子不跟他說話了,聽不到那刺耳的斥責聲,反而使他窒息,像有塊硬硬的鉛塊壓在心頭上,沈甸甸的,冷冰冰的。
他試著約束自己,放學回家,乖乖地待在家裡,除了書本,不去想別的,甚至連那大大的眼睛也極力不去想。然而,媽似乎一點都沒有覺察到他的轉變,繼續對他不聞不問。他發現自己像一個剛學走路的小孩,每一步都需要人扶持。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白日夢變成了他的良伴。凝視著蔚藍的蒼穹,飄忽不定的白雲,他想像自己是一個出生入死,戰績輝煌的空軍健兒;或者是中國第一位太空人;甚至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登陸月球的英雄。當然,他也想征服海洋,從小他就受了爸爸的影響,嚮往海上的生活;那一望無垠的汪洋,有時平滑如鏡,有時波濤洶湧。駕一葉扁舟,任其漂流,聽風兒呼嘯,浪潮澎湃;看日出日落,片片彩霞,那該多寫意呀!不,還是做海盜來得過癮、刺激,粗獷豪邁的舉動放蕩不羈的生活,哈!最好能找到黑鬍子的寶藏,一輩子享盡榮華富貴。
他一直對文學有濃厚的興趣,常夢想自己是一位大文豪,作品震撼國際文壇,因而得了諾貝爾獎金。他穿了燕尾禮服,在如雷般的掌聲中和閃爍的鎂光燈下,接受頒獎。然後發表一篇充滿了情感的演說,並在金碧輝煌的大廳中,擁著瑞典公主翩翩起舞。
有時,他想像自己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富商,或是政治圈裡的頂尖人物,坐著一九六九年卡第拉克黑色轎車,整天忙個不停,開會、演講、剪綵、應酬;捆捆疊疊的鈔票、紅黃白綠的公文夾。奉承、恭維、拜託聲、奸笑聲、杯光交錯、前伏後仰。虛偽、虛偽……於是,夢想在潛意識中幻滅。還是做個小公務員算了,安份守己、與世無爭。他特別偏愛那幅深印在腦海中的圖畫———老人啣著菸斗,悠閒的靠在安樂椅上,老祖母坐在他的對面,逗弄著牙牙學語的孫兒,她滿頭銀絲,背有些駝,臉上刻滿皺紋,但是,那對眼睛,卻仍是那樣大大的。
那天,他又在巷子口跟她相遇,多少個機會都在猶疑中錯過了,他想好好的抓住這次,男孩子嘛,總該先開口,說幾句話,那怕只是簡單的打個招呼也行。可是,他發現那經常掛在唇角的漫不經意的微笑不見了,連每次和他目光相接、臉上流露出的那股令人遐思的羞澀的表情也不見了,大大的眼睛裡有種鄙夷的嘲弄,他楞住了,深深的低下了頭。
珊珊有一次嘟著小嘴對他說:「大哥,隔壁的沈姐姐說你是個太保,不好好唸書,整天只曉得跟不三不四的朋友在一起玩,好多人都說你不好。」(待續)
那一串失落的日子/壬 癸
- 2007-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