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身是眼中人/天行

  • 2007-08-07
 喝完老沈的喜酒回來,已經快九點了。徐伯漢一進家門,就仰長脖子,沒好氣的扯開那條箍了他一個晚上的領帶。喝喜酒一向很累人,他連拖鞋也懶得換,就一屁股賴進靠門的一張沙發裏。
 「老沈真是想不開……」他嘴角叨著長壽菸,彎著身子,衣袋、褲袋裏到處找不到火柴。淑姬本來已經往房裏走進去了,聽他在嘟嚷「老沈」什麼的,馬上轉過頭來。「你剛剛說什麼?」徐伯漢有點愣了,太太幹嘛這樣質問他?因為她是一臉嚴肅,所以他直覺她是問得很認真的。淑姬向來做什麼事都很認真,有時認真得簡直讓他受不了。「沒什麼,我是說老沈的新娘真不賴!」他想隨便胡謅,看能不能逗開淑姬,可是顯然淑姬也知道他這是不甚高明的笑話,「太太,幫我找根火柴,好不好?」他只好換個笑臉假裝央求她。「西裝外套怎麼不脫下來?你這樣坐會弄得皺巴巴的!」他沒可奈何,只得對她聳聳肩,扮個自我嘲弄的鬼臉,把外套脫給她。淑姬就是這樣,老是這麼一絲不苟,而她的一絲不苟卻偏偏襯出他的邋遢和懶散。
 望著淑姬拿著他的西裝外套逕往房裏走去的背影,他有一種頹然疲憊的感覺。老沈真是想不開,好端端的光棍,自在又逍遙,結什麼婚?聽說老沈的新娘還是個挺精明的女人,老沈一直是散蕩慣了,也許真需要個女人來幫他收收形,收收心,但倦鳥思歸巢的念頭往往是一過性的;有了窩巢,過些時候,又會想要四處遨遊,但那時,妻子兒女牽牽掛掛的,任是怎樣也拋撇不下了。這還在其次,有時萬一娶到的是讓自己心灰意冷的女人,雖然不是惡妻劣妻,也沒有什麼足夠提供離婚的理由,但要和這樣的妻子廝守一輩子,怕也是拿副枷鎖纏身吧!
 五年前,他也和今天的老沈一樣,和淑姬當著眾位親朋的面前行三鞠躬禮結為夫妻的。那時他找老沈當男儐相,是想分一點好運道給他,讓他沾沾喜氣,也好快點找到如意夫人。沒想到,他自己結婚才五年,就已經後悔起來了,倒也不是後悔娶了淑姬,而是後悔不該結婚。也許娶任何一個女人,到頭來他都會這樣意興闌珊,而淑姬只是讓他提早有這種感覺罷了。
 老實說,像淑姬這樣的妻子,應該是沒什麼好不滿的,何況從哪一個角度看,她都是一個稱職的太太,她總是把屋裏整理得纖塵不染,他每天出門時也都是穿上筆挺的襯衫,他的三餐更是完全符合營養攝取的標準,只是他實在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家,這樣「完美」得讓他渾身難過的家居生活。
 好幾次他想去找陌生的女人尋求慰藉,花錢買快樂,他想要一種無羈無礙,自由自在的快樂,即使是短暫的片刻也好。這幾年來,淑姬那種近乎清教徒式的生活形態,一直很難讓他有參與的滿足,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不過是個一切由淑姬代為安排的孩子,婚姻生活似乎萎縮了。對這種他無由介入的生活形態,他先是尷尬,繼而難堪,最近則一再讓他覺得不耐煩。
 是不是婚姻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刻板重複而沈悶?當初他決定結束單身漢的生涯,是懷著興奮而浪漫的心情,挽著淑姬走上地毯的另一端的。
 淑姬和他認識,是透過朋友介紹的。以前玩玩的女朋友,他也有過幾個,但玩玩是一回事,要娶回來作妻子又是一回事。而事實上,娶妻該娶什麼樣的女人,他也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在他和淑姬交往了一段時間之後,他覺得淑姬所長的正是他所短的,她是一個家教很好的女孩,人也長得很清秀,唯一讓他不自在的是她的肅穆,她並不羞怯,但卻不苟言笑,她的舉止談吐,樣樣都是閨秀的風範。這樣端莊的女孩,應該是娶為妻子最好的對象吧?
 徐伯漢當年真是滿懷憧憬地把淑姬迎娶回來的。只是這些年來,他慢慢覺得「受騙」了。婚姻生活並不是他理想的那般羅曼蒂克,而且淑姬也不是他先前想的那般美好。生活只如單調的鐘擺,而他的每一個日子就在家和辦公室之間擺過來擺過去。上班,說是為了擔待家計,那麼下班呢?下了班,如果都是吃飯、看電視、睡覺,如此把數十年的日子當一日過的話,那麼人生還有什麼趣味?畫油畫是他的興趣,雖然沒有很深的造詣,但在婚前,他經常可以整個晚上埋首畫布而不覺得累。然而那些油彩在他婚後卻難容於淑姬,因為她不喜歡他把家裏弄得亂七八糟。看電影也是他的興趣,可是每次淑姬都嫌他浪費,看一場首輪電影,連帶點心計程車費,總要花一千多塊,而他每個月才不過二萬多塊的收入。淑姬愛養狗,愛種花,這些偏偏都是他覺得很瑣碎也懶得參與的事情。
 興趣不投,這還是小事,徐伯漢越來越無法忍受的是淑姬對他的態度。雖然他的起居一切都被照顧得有條有理,但每當淑姬為他做任何事情時,他都會覺得那彷如是一種陌生者的服務,服務得即使再好,他還是感受不到一點夫妻的溫情。
 是他太苛求淑姬?還是他們本是不應結合的兩個人?到底問題的癥結在那裏?他們的婚姻,徐伯漢已經思量多次,但始終就是找不出一條可以改善的途徑。
 「伯漢,洗澡水放好了!」淑姬已經換上家常的衣服,從浴室門口對他說著。
 總是那麼平寧的聲調,難道就不能抑揚一點嗎?他寧可淑姬情緒一點,即使有哭有鬧都無所謂,那樣他反而能感覺到她的血,她的肉,她是一個人!然而,淑姬總是表現得那麼有教養,那麼完美,難道她不知道危機已經存在他們的婚姻裏了嗎?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
 徐伯漢用力把菸蒂按熄在菸灰缸裏,無奈的從沙發裏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