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女孩子寫給兒子的信，我才突然了解他已經長大了。十三歲的男孩子！我對自己搖頭，以前自己的慘綠時代，現在要在兒子身上重演。他有長長的睫毛，看人時十分俏麗可愛，但曾經有班上同學調侃他像女孩子，我告訴他，每個人無論男孩女孩都多少具有兩性的人格，長得像女孩子並不可恥，最怕的是沒有志氣。他把這個理論又向同學陳述了一次，結果無意中給導師聽到，他說媽媽在一所高中教書，老師還說他有個好母親。
「是我有個好兒子！」我攬住他的肩：「怎麼樣？學校還好待吧？」
「我這次數學競試又輸了陳浩，真不甘心。」
「嗨，別把得失看得這麼重，做人比功課重要。」
「是！」他調皮地行個童軍禮。
「功課唸得通最重要，」我接著說：「你有我留給你的好腦袋，只要加點勁就行。」
兒子先是向我借書，後來才知道是借給別人，那個「別人」是個女孩子。
「媽，」兒子說：「老師說我們要辦身分證。」
「哦，好。」我放下筆，陷入深深的沉思。他十三歲了，是一個大人，我應不應該把他的由來告訴他：身分證一辦出來，他遲早會知道。看樣子，我得回田中一趟了。而我，有這麼多年沒有回過家，除了還是把錢寄回去之外，幾乎和家裏沒有聯絡，大哥當初不諒解三姐，現在這個芥蒂還在嗎？還有，介旗看見他身分證上的父母欄，是不是又要逼問我一大堆往事，而那些故事我已經封了很久了。
「介旗。」我喊他：「你過來這裏好不好？」他跑著過來。
「你已經是大人了，又是我們家中唯一的男人，所以有勇氣承擔很多事，這個媽媽信得過你。現在媽媽要先告訴你一個故事……」
「是妳和爸爸的故事？」他眉毛高挑，看來是興趣盎然。
「是爸爸和媽媽的故事。」
「媽媽在台北唸書的時候，認識了同班的一個香港僑生，這個僑生是游泳逃過來的，二十八歲才來台灣唸書……。」
「我爸爸？」他插口。
「媽媽很喜歡他，他對媽媽也是，可是這件事讓祖母，哦，外婆知道以後，把媽媽關起來，不准她回學校，後來媽媽的大哥心軟，把媽媽放出去，但是媽媽這一輩子不能回田中；媽媽有了你以後，爸爸申請到加拿大唸書，過一年把媽媽接過去，誰知道那年大風雪，爸爸的車陷入泥雪中，媽媽也在車內，我接到消息，和大哥趕去，把你接回來……。」
「媽媽，妳？」
「對，兒子，你母親是我三姐。」
「可是，我叫妳媽媽啊！」介旗還是困惑不解。
「當時外婆被這突來的打擊嚇壞了，沒有兩年就逝世，我那時唸大二，你有五歲了吧，我要求大哥讓你留在鍾家，保證我大學畢業能養家了，就把你接出來。你知道嗎？是我教你學會唸爸爸媽媽的。」
「媽！」兒子哭了，眼裏一片濕，我拍撫他的背脊：「我還是你媽，你也還是我的乖兒子。」
然後我把記得他的童年往事，一件件描述，他才慢慢轉憂為喜。
介旗的善體人意，真令人招架不住，他竟然開始「留意」我的終身大事。
我都快三十了，有好條件的男子早早成了家，不會等我。一頭栽進教書工作，一晃就是五、六年；有介旗之後，我的生活中很少有自己。
帶介旗到新店的真光教養院，他並不害怕，反而和院童玩得很高興。我告訴他我所知道的故事，他在車上跟我說：「以後我要買進最新的醫療復健設備，幫他們再站起來。」我欣慰地拍拍他：「我現在終於知道什麼叫『有子萬事足』了。」
「媽，妳是不是因為我，才不結婚？」
我把澆花的水桶放下，在陽台上看他：「怎麼會？」
「那妳為什麼不結婚？」
「沒有人向我求婚哪！」
他呵呵笑了：「我還是希望有人陪妳。」
「哦？」
「以後我唸書，不能每天在家陪妳，妳會很孤單的。」
「不會，我可以看書、聽音樂、看電影、散步，我有很多嗜好來排遣時間。」
他在週記上發表了一篇「母親與我」的心得，分三個禮拜才有「完結篇」，文中他毫不諱言把他的身世坦露；導師是一個才自師大畢業的年輕人，他對我說：他雖然文學素養不行，但是他很感動。
「很少像你們這種母子關係。」
「對」我同意：「因為這種好兒子太少！」
趁端午節又補假，我和介旗懷著忐忑的心情返彰化老家，他在火車上看到任何新鮮的事都不忘提醒我注意；我們換乘巴士，然後徒步田埂。我先看到大哥在塘邊放水，他的白髮多了，身形看來有些老邁，我趨近，暗示介旗喊「大舅」，大哥楞了一下，轉過身來，仔細盯了我好一會，他的嘴唇顫抖，我叫：「大哥。」
大哥領前走，介旗把他手上的工具接下來，他把手搭在介旗肩上：「這麼大了！這麼大了！你長得真像你媽。」
在前嫌盡釋的情形下，我們母子在老家受到了最溫暖的接待，介旗的表兄弟對他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情分，二哥問我：「妳怎麼把他教得這麼好？」我把告訴介旗身分那一天的情形說出來，二嫂頻頻拭淚：「孩子跟妳是跟對了。」
次日傍晚，二哥的高中同學前兩年調來當駐地記者的，來向二哥辭行。我們見了面，他很驚訝介旗說話的用詞遣句，還要介旗以後投考新聞系，費用由他供給。知道我們住敦化南路，他說：「我在辛亥路，有空來玩。」
我三十二歲那年和這位記者先生結婚，這真是應了他以前說的，免費供介旗唸大學。
往 塵／乃 欣
- 2007-08-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