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利巴的鬈髮,襯托著他的方臉,深而黑的眸子,射出銳利的眼神,古銅色的皮膚,象徵著他的健康,他大手大腳的,形貌像個粗人;他大頭大臉的,和深山古剎的門神也有幾分酷似;加上高大的塊頭,他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個「龐然大物」。
國三那年,學校一開學,許多舊的老師走了,當然也有許多新老師受聘而來,他是新老師中的一位———教的是美術。
暑假的快活,被新學期的註冊切斷了;繳了一大疊鈔票,心裏痛惜得很,又要重新揹起書包了,每天得啃乾硬的飯盒,奶奶得趕著做早飯,煙燻火嗆的忙碌著……於是我帶著成串的哀怨,踏上早班火車,行程中腳步像是拖了一夏天的疲憊,沉滯而凝重,進了校園,心想好像打完一場仗似地。
清脆的鈴聲早已響過,同學們還依舊徘徊在走廊上玩鬧閒談,交換著假期中的每一個夢境。別的班級都很規矩,老師還沒來,也懂得端端正正的坐著;哦!就是我的班上,真亂!班長戴著四百度的眼鏡,彎腰駝背的,活像個小老頭般模樣,他功課非常棒,每學期都拿第一名,只是身體太弱,時常被病魔纏繞著;看班上這樣亂糟糟的,管也不敢管,更不敢罵那些壞同學,要不然坐後排的那些大個子,可要整慘他了!我今天倒沒鬧,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正低著頭嘆氣,好可憐!
訓導主任從走廊那頭踩著八字腳幌了過來,這回可好,前後門的人群如排山倒海般衝進來,一個個搶到自己的座位上,片刻間教室就靜如死城,只有滿天的灰塵,還飄啊飄的,老不下降。這陣子騷動,鐘樓那頭該都可以聽到吧!主任不會不知道是我們這一班在搗蛋,他從前門進來,仰起鼻子嗅嗅,連忙把嘴摀住了好半天。
「這一節什麼課?」
「美術……」尾音拉得好長,主任臉色鐵青,腮幫上的肉不停的抖動著。
「老師呢?」冷冷地。
「沒有來!」不知道是誰又說:「生病!」
同學們七嘴八舌的胡應著,有個尖酸刻薄的小傢伙竟然輕聲道:「死了!」不知主任聽到沒有,看主任沒有突然暴跳起來,不像聽到了的樣子。我暗自想;要是主任聽見這句話,這小傢伙不是要提前畢業了嗎?
「我告訴你們!不要在我面前亂耍花招,你們不要以為要畢業了,不會記你們的過或不能要你們退學?你們只要有膽子,可以試試看,你們來闖吧!看我能不能……」
他正在氣頭上,腔調抬得很高,我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坐著動也不敢動,眼珠兒也不敢亂瞟,空氣令人窒息,在這時,門外閃進來一名漢子,這人向主任鞠躬,主任回禮時,把大家的視線拉了過去。我自忖著:「這人定是美術老師無疑也!」主任狠狠的瞪了全班一眼!低沈的吐出「小心!」兩個字,悻悻然走了。這個人笑著送出了主任,我很快的注意到他有深深的魚尾紋,嘴裏還包了幾顆金牙。他從容的走上講臺,證實了他正是新來的美術老師。
他教我們第一張畫是素描,取材希臘神話的「阿古利巴」石膏像。有人畫了許多張都畫不像,畫的倒有點像這位新老師。大家會商之下,便把「阿古利巴」這頭銜封給了他,當然他自己是蒙在鼓裏,有同學當他的面叫,他也絲毫不知。
以往的美術老師,對這門功課總是隨隨便便混過了事,於是也不要求同學,只要馬虎的畫上一兩張,一學期就「派司」過去,在當時來說,這也許是我們的福音,所以他來了以後,我們覺得好日子沒有了。他毅然仿效「俾斯麥」的作風,施行的是「鐵血政策」。他規定每人一學期要畫八張畫,畫畫的用具每堂課絕對嚴格檢查,就連橡皮擦、小刀片、圖釘、大頭針這些小玩意兒,都不准少了一件,囉嗦的程度,叫人無法忍受,每到星期三(美術課),同學就慌亂的借這借那,滿教室都是一片哭罵和埋怨聲。
他的怪毛病倒真不少哩!有人說他吃飽了總想些鬼點子消遣,他刻了幾十個圖章,雕刻技術的確不錯,但是誰能猜到他是刻些什麼勞什子圖章?既不是他的大名,也不是「阿古利巴」(當然不會是)他全是刻些「糊塗」、「不認真」、「遲交」、「不及格」、「太黑」、「太淡」、「畫面髒亂」、「紙張不合」……每當作品發還同學的時候,背面上蓋滿了「屠宰稅」般的大印,叫人啼笑皆非。
他有點口吃的毛病,講起話來的時候,一句話尚未出口,就先長長的「嗯」上一聲,低沈而渾雄的震醒了瞌睡的小懶蟲;也不知是「憂國憂民」的嘆息,抑或是吃得太飽而吐著悶氣?不管為了什麼,同學們始終拿他這一點毛病開玩笑,有時候他也會為我們的不禮貌發火,越是發火越是辭不達意,也更奈何不了我們,就這樣「阿古利巴」成了我們:
下課清談的話題。
吃便當時的討論對象。
發牢騷的公共罪人。
火車上的驅除寂寞劑。
頑皮同學的詛咒人選。
時間過得真快,秋涼時節一過,學期也接近尾聲。學期結束的前幾天,「阿吉利巴」拿著一本綠冊子走進教室,大家都知道那個小本子是成績簿,該是算賬的時候了。有些敏感的小傢伙,已經閉上了眼皮子,不停的禱告著,有些同學默默的後悔,為什麼平常要偷懶?畫畫不是挺好玩嗎?圖釘也很便宜,為什麼不買一盒?現在全用不上了,哎!
級長的敬禮口令喊完後,他就急促的翻開小冊:
「嗯!」
「嗯!」同學跟著學。就有這種人,死到臨頭還有開玩笑的雅興,等一下死亡令一宣判,你還可能哭哩!
他一口氣把十多個美術不及格的姓名、分數唸了出來,五十九分的,居然有五、六位之多,教室裏大家都鴉雀無聲,不及格的同學呆若木雞的看著黑板,沒有人站起來爭論分數,及格的人也沒有笑,今天大家格外成熟而冷漠,似乎是了悟了什麼世間真理。還是「阿古利巴」,打破了沈寂,他今天極盡威風之能事,他要這五、六名同學,跑操場、寫悔過書,發誓以後要好好畫畫,才肯加上那極端神聖的一分。我想這幾位同學咬牙切齒的跑在操場上,但是無名火,卻在他們心頭燃燒,「阿古利巴」此刻是被他們恨入骨髓了。
新年期間沒有同學去向他拜年問好,即使大家對他印象深刻,卻無人知曉這位傳奇般人物的地址。鞭炮漸漸稀疏後,年算是走遠了。期待的日子終於來到。
學生畢竟懷念那早出晚歸的日子,坐課桌椅的生活是妙趣橫生的,假放多了,真使人發霉。
「阿古利巴」仍然教我們,老樣子一點都沒改,依舊讓同學討厭(可能不包含我在內),依舊……。
據說他是師大藝術系的高材生,在他求學的天地裏,有不少得意的傑作,也有不少輝煌的成果,他自己的作品,開幾次畫展是綽綽有餘的。各種畫,他都很精通,有一回,他喘呼呼的抱著一大堆畫進來,大概有百幅之多,他一一展開,叫我們細細欣賞。他的畫上飛揚著情感,人物逼真,山水清新;寫都市,只見明街暗巷,人車熙攘往來;畫郊野,但見古木垂柳,飛瀑夕陽相映,每幅畫都美如詩境,包羅萬象,變幻無窮。要求我們好好畫,實在是應該的,單憑他的畫,能夠令人衷心佩服了。
他的責任心很重,上課的時候從來不浪費一分一秒,遲到、早退,與他更是無緣。在我記憶中,他只有上學期第一堂課遲到了十多分鐘,為的是找不到我們班上的教室在哪兒?現在想想,他當時真迂啊!找不到也不曉得問一問。
我從他那學到不少東西,我總覺得剛毅木訥是他的最佳寫照。從許多角度看來,尤其是表面上,他的確也太專橫霸道了些,然而他善良樸直的心地,常從他的動作中流露出來。學畫的人總希望自己成為顯赫的畫家,經常舉辦畫展,揚名中外。然而他只為下一代默默地耗費了不少心血,看得出他是淡泊名利的人。
我清晰的記得他的一件事,那年有位很俊的年輕老師,買了一輛很漂亮的摩托車代步,每天到校後,就把車子鎖在走道口,來來去去的老師們都有點不方便,但也沒有人好意思說出來。校務會議的時候,「阿古利巴」提出了這件事,善意的勸那位老師挪開車子。
「校長沒有規定那裏不准放車子,這件事情誰也不能干涉我。」
「可是把車子放在路上,妨礙別人走路啊!」
「路寬得很,為什麼一定要從我那放車子的地方過?你叫我把車子推走,超出了你的權力範圍,我不能答應。」
「你不應該太自私,為了一個人,使大家受到影響。」
「什麼叫自私?我不推就是不推!」
「你……啊呀……」口吃的毛病來了。
兩人爭得面紅脖子粗,「阿古利巴」卻沒有爭羸。
有一天,一個下雨天。雨落的突然,也很大。他走過通道,剛巧雨開始猛下。看那鮮紅的機車,依然威風的停在那兒,他跑過去死拖活拉的拖了它到走廊裏,車子不很濕,自己的香港衫卻濕了半截。我從福利社回教室,也被雨阻在那兒,正看到了這件事,也看見了他還露著隱藏不住的金牙傻笑著。這陣雨停得快,一會兒功夫雨就停了,太陽又出現了,他看看天,高興的把車子推回原處,拍拍衣裳大步的走了,留給我的卻是一片茫然。
那年的夏天,校園裏開遍了鳳凰花,是國中生涯結束的日子到了。畢業典禮,教師席中沒有看到「阿古利巴」的影子,我不知道他為何不參加呢?驪歌唱得令人斷腸,當年初中聯考就是在這擋不住風沙的禮堂中應試,今天大夥卻在此闊別,多神妙的一齣戲。散會後三三兩兩的互道珍重,還是有人哭了。我擰著一個皮箱,手裏握著留言冊,我想找「阿古利巴」為我簽個名,留下幾句話。但是走遍了三幢大樓,尋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始終沒有碰著他。鐘塔的日影越來越短,校區的人越來越少,都吃中飯去了。科學館和音樂堂在對角線上屹立,像兩座燈塔,而我像一艘即將出港的船,載滿了這海港的一切,預備航向自己的家園,一時淚水泛濫著,也只有忍著不流!若有所失的離開了校園,踏向車站,以後就沒有再見過阿古利巴了。
阿古利巴/文:于真
- 2007-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