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臺北的天氣就是這樣子沒道理﹐無緣無故就下起雨來了。
搬張涼椅到陽臺上﹐再拉出佈滿灰塵的小木几﹐從冰箱中拿出一瓶啤酒﹐又偷了爸爸的香菸﹐除此﹐我實在想不出如何安排這個無聊的下午。
菸吸入嘴裏﹐澀澀的﹐舌頭有點麻麻的﹐用啤酒嗽口﹐味道苦苦的﹐不好喝。
我一直是一個乖孩子﹐除了功課不太好之外。可是我並不是真的喜歡做個聽話的孩子﹐有時甚至盼望自己帶點叛逆的個性。
我才十五歲﹐國四的學生﹐不對勁的年齡、身分———剝奪了我自由過日子的權利﹐不能有娛樂﹐沒有假日﹐我的外面世界只剩下補習班。
雖然我不想永遠維持乖巧的形象﹐但是我也不想真的學抽菸﹐更不願意把自己弄得像個酒鬼﹔有時候﹐我會想使自己墮落﹐像電視、報紙上面報導的不良少年一樣﹐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沒有什麼朋友﹐找不到墮落的門路。
雨聲很大﹐把其他的車聲、人聲都淹沒了﹐反而覺得世界很寧靜﹐伴隨寧靜而來的﹐是心理無形的寂寞。生在一個寂寞的家庭﹐我常感覺到寂寞﹐在這個下大雨的假日裏更寂寞﹐甚至連個陌生人都看不到﹐這麼孤獨的世界﹐我能不寂寞嗎﹖
五月了﹐一場人生恐怖的戰場又將開始﹐我的生活沒有什麼改變﹐去年那一場雖然沒有考上﹐仍然過去了﹐歷史再重演一次﹐我想我可以應付。
雨越下越大﹐水氣噴上了陽臺﹐我不在乎﹐還真想乾脆出去淋淋雨﹐嚐嚐那種從頭到腳被沖擊的滋味﹐沒有什麼道理﹐只是想真正的去做一些以前沒有做過的事。但畢竟我還是沒有出去。
用力吸口菸﹐慢慢將它吐出來﹐吐不出菸圈﹐同樣的動作﹐為什麼哥哥可以一個菸圈連著一個菸圈﹐從嘴裏緩緩的吹出來﹖
擺個姿勢喝啤酒﹐自己覺得很像史恩康納萊﹐瀟灑自信﹐隨即又感到氣餒﹐我那裏瀟灑﹖更談不上自信。
又點了一根菸﹐把背緊緊的貼到椅背上﹐瞇著眼望著裊裊上升的菸霧﹐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像今天這個無聊的下午。
頭髮被水氣噴濕﹐涼涼的﹐不太舒服。
哥哥拿了張椅子出來﹐在我旁邊坐下﹐兩眼望著外面的雨﹐他好像也不在乎噴上來的水氣﹐有時候我們兄弟倆挺像的﹐不過他書唸的很好。
「你想造反了﹖」他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
他也點了菸﹐我知道他躲著爸爸﹔早就會抽菸了﹐我沒有打小報告﹔我偶而做點壞事﹐他會替我保守秘密﹐我們勉強可算是患難與共的兄弟﹐只是不太親密。
他又在吐菸圈﹐我心裡很羡慕﹐不敢叫他教我。望了我一眼﹐再吐出無數個﹐眼前只見一層層的菸霧﹐這個世界看起來更不真實了。
「今天不用上課﹖」
我沒有回答﹐高四的學生根本沒有假日﹐我心裡不自在。
他接過我喝剩的啤酒﹐一口氣全喝完﹐賭氣似的將空罐子扔到樓下去﹐沒有聲音傳來﹐雨下的實在太大了。
望著哥哥﹐我突然傷心起來﹐他是個大學生﹐但是他看起來也好寂寞﹐難道寂寞是無所不在的﹖我寂寞﹐哥哥寂寞﹐爸爸不說﹐但是我知道他也寂寞。
哥哥的心情不好我瞭解﹐昨天爸爸狠狠的罵了他一頓﹐還差點打他﹐其實只是因為一點小事﹐哥哥沒有去上課﹐在街上閒逛﹐被爸爸看見了。回到家﹐爸爸立即發作﹐暴怒地大罵﹐聲音太大﹐我反而聽不清楚。不過我猜爸爸一定又在訴說自己父兼母職的辛酸﹐每回我們一有人惹他生氣﹐他都是來這一套。
哥哥沒有辯解﹐低著頭任由爸爸指著他的頭﹐嚷了老半天。
大約是罵累了﹐爸爸回房間裡去﹐沒有人做飯﹐哥哥呆呆的坐在客廳裏﹐我餓得受不了﹐悄悄走下樓吃碗麵。回來時﹐坐在客廳裏的是爸爸﹐他猛抽菸﹐哥哥的房門關著。
爸爸抬起頭﹐冷冷的看著我﹐沙啞的說﹕「我每天這麼辛苦的工作﹐為的是什麼﹖我得到什麼代價﹖他連個屁都不放。」
我進去把哥哥叫出來﹐勸他向爸爸道個歉﹐他雖然靜靜的跟著我出來﹐可是他仍然不說話﹐坐在爸爸的對面﹐頭垂得很低﹐看不到他的表情。
爸爸的臉色發紅﹐指著哥哥又大叫起來﹐罵著﹕「我那一點對不起你了﹖我那一點不是盡心盡力﹖你書不唸﹐課不上﹐你以為在街上逛一逛﹐就有金子可以撿﹖還是會從天上掉下來﹖」
一屋子都是爸爸嘴裏噴出來的酒味﹐剛才他一定喝了酒﹐薰得我頭都暈了。
偶而我也會從補習班溜出來﹐到新公園去繞一繞﹐爸爸他當然不知道﹐所以我沒有因此挨罵過﹐我蠻同情哥哥的﹐如果他翹課到別的地方﹐不要走到爸爸公司附近﹐也許就不會有事了。
大學生翹課本來就是公開的秘密﹐爸爸一定也知道﹐只是沒有親眼看到﹐他就不追究﹐可是他一罵起人來就沒完沒了﹐簡直是疲勞轟炸。
我相信只要哥哥向爸爸開口道歉﹐這件事就可以解決了﹐偏偏哥哥不肯﹐他倔強、固執﹐不像我那麼溫順﹐即使他書唸的比我好﹐爸爸還是比較疼我。
爸爸不停的罵﹐同樣的話一再重複﹐哥哥不生氣﹐也看不出傷心﹐最難受的是我﹐明明不干我的事﹐我卻不敢走開﹐否則爸爸又會遷怒到我身上﹐藉題發揮﹐說我們長大了﹐翅膀硬了﹐心裡沒有爸爸了﹐他在說話我們不聽了……我真是冤枉。
「你要知道我是為你好﹐所以我才要說你﹐才會管你﹐別人誰管你上不上課﹐唸不唸書﹖你不要不知好歹。」這是爸爸每回在罵我們時﹐必定做的解釋。
哥哥略微抬起頭﹐平視前面﹐仍然不哼聲。
「你不要以為上了大學就很了不起﹐隨便混個文憑就夠了﹐現在的社會很競爭﹐肚子裏沒有東西就拚不過別人﹐你難道不懂嗎﹖」
翹一次課就惹來這麼大的風波﹐爸爸實在太小題大做了﹐哥哥的功課很好﹐每學期都有獎學金﹐爸爸搬出這麼多的大道理指責他﹐好像不太公平。
「你做哥哥的﹐要有好榜樣﹐你這樣不負責任﹐怎麼管教弟弟﹖」
我覺得有點悶﹐走去倒了杯茶給爸爸﹐爸爸用嘉許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又有些不自在﹐倒茶時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念頭﹐這麼輕易就得到爸爸的歡心﹐心裏反而感到羞愧。
「你說﹐你為什麼不去上課﹖」爸爸的語氣緩和了不少。
「不為什麼﹐我只是不想去上而已。」哥哥的頭還是低低的。
我比爸爸瞭解哥哥﹐他不想說或不想做的事﹐別人是很難改變的。他低著頭也絕不是表示他在向爸爸懺悔﹐他只是不想看到爸爸氣極敗壞的樣子罷了。
「不想上﹖這是什麼理由﹖當學生的能夠說不上課就不上課嗎﹖像我每天忙碌的工作﹐我能說我不想上班就不去上班嗎﹖」
哥哥沒有說話﹐其實他唸大學是爸爸的意思﹐哥哥從小書就唸得好﹐高中畢業後﹐他說不唸了﹐他要找事做﹐爸爸不准﹐那時也鬧了好一陣子﹐後來爸爸使出殺手 ﹐揚言如果哥哥敢不唸大學﹐他從此就不認這個兒子﹐那一回哥哥倒是屈服了。
「你說說你的理由沒有關係﹐不去上課一定有原因﹐對不對﹖」爸爸好像在要求哥哥﹐不像先前那麼憤怒了。(待續)
下在心頭的雨/天 行
- 2007-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