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點多,瑋來到佳佳的公司。
他見佳佳還在忙,就坐在前面會客室翻看雜誌,等待中午休息時間和她一道用午餐。
當他們穿越過洛克斐勒中心的溜冰場時,樂聲悠揚,場內著了各色短裙的女孩,像穿花蝴蝶似地享受人造冰上飛翔之樂。空氣中瀰漫著快樂的氣氛,還夾著賣丕索(一種烤的餅)的鹹味,他們佇立半晌,觀看著。
佳佳想起她到紐約的第二天,好友信華就帶她來到這,當時她看到這個可愛的廣場,聽到美妙的樂聲就已經沈迷了。直到現在她還感念信華,因為那一刻使她忘了初抵紐約———這個亂、髒卻又是藝術文化中心的奇妙的地方,這既嘈雜又具吸引力的城市———使她感到的茫然及恐懼。記得那天,她倆坐在冰涼的石階上欣賞溜冰場上的動人情景許久許久,竟忘記了晚餐。
現在她對這附近已很熟悉了,常常在下班休息時間,信步走來,欣賞場前花圃,那些隨了季節而變換的枝頭花朵,給予她無限的美感,時間過得真快,好幾個月已經過去了。她一邊走著,一邊想著,不知不覺的她和瑋進了中心大樓內。他們找了一家餐廳,走了進去。暖烘烘的食物香味使她感到有些餓了。那寬大的餐廳中,迴旋著一些老外的交談聲……,他們點的熱三明治還沒來,瑋低聲俯耳向她說:
「吳正明天東來呢。」佳佳還未來得及回答,他又接著說吳正將住在他自己姐姐家,瑋預備開車過河去看他。
說著,瑋更以徵詢的眼光望著佳佳:
「明天是週末了,妳有沒有什麼事?我可以來接妳一道去。」
「噢」她低下了頭,一綹長髮斜掠到白淨的額邊,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瑋對她的漠然表情,顯然感到些許的驚異,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吳正昨天在電話中才聽到妳來美國了,妳一直沒告訴他。」他只顧在那裡講著,並不等待佳佳的回答。
佳佳只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麼,但過去的事,一時又襲上她的心頭了。
佳佳來美前幾天還收到吳正一封長信,她沒有覆他就逕來美國了,她對於吳正的心境是很了解的。這也正是她今天不能決定要不要去看他的主因。除非吳正當真把她當個普通朋友,而對她的感情中毫不摻雜其它的成分,她會去看他的,但事實上在他,這是可能嗎?
這些話她不能告訴瑋。由瑋平日言行看來,儘管他同吳正是好友,但對他感情事件卻是毫不知情。此刻,佳佳不願透露太多,以免擾亂了他見吳正時愉快的心情。
而且,她和瑋雖然認識那麼多年,卻尚未熟到無話不談。瑋是個沉靜的人,他對佳佳不錯,每個人都可感覺到。任何事,只要佳佳開口或者佳佳還未開口,而他測知了原委均會盡力幫忙。
秋季開學前佳佳找到這份短期工作,開始幾天都是瑋送她並教她如何乘坐、轉換地下車。
有次,瑋來看她,正好她要去銀行辦事,當她正遲疑著如何開口(她剛到美,乍以英文講話,總覺得難以啟齒),他已走到櫃台前替她辦妥了,只等她簽字。
她學校早已申請好,瑋也知道,但每次來看她,總帶一份他自己學校的申請表給她,結果厚厚的一大疊,約有七、八份堆在她辦公室的抽屜裡。他每次見了她不多言語,只是微微的笑著。他們之間一直不是熟得無話不談,但也無虛偽的客套,他們中間的情誼是很自然的,卻是淡淡的。佳佳與他在一起習慣了沉默與恬靜。
佳佳知道如果告訴瑋一些自己情感上的一些瑣事,他一定會很有耐心做個聽眾,但她不想這麼做。對瑋而言,明天有什麼事比去看他的老朋友更重要的呢,還是不要擾亂他的心曲吧。
一頓午餐是在沉默中吃完的,佳佳只吃了一點,剩下大半個三明治。她望著瑋慢慢地喝他的熱咖啡,她的思緒很凌亂,想到吳正給她的沉重的感情負荷。那要追溯到好多年前,她留著短短的頭髮,在高中讀書的時候了。
當時吳正和瑋及一棋正在唸大學,因家在台北,就在校外和同學合租了一棟樸素的民房。房子在巷尾,後面是一望無際的碧綠稻田,還有一道小河潺潺而流。那建築是三房一廳帶廚房,在當時學生而言,稱得起是豪華的住處了。進門處可望見寬廣的低覆的屋簷。在下雨的日子,雨水自屋簷破損處沿著鉛管漏下,滴滴答答的像是天然優美的交響樂。他們總愛在屋簷底下聊天。下雨時,他們只有提高嗓門———嘈嘈雜雜,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簷溜聲盈耳———彼此才聽得到。每次下雨,小麗和佳佳就偷懶不想補習功課了,說要看雨聽雨,那臨時做家教的吳正也無可奈何。
那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日子。
有一個週末,佳佳和小麗她倆帶了好幾位同學去他們那聊天,後來大家就用撲克牌算命玩。小麗一個人算了好多次直到她自認滿意為止,而一棋每次都算得和女朋友二顆心遙遙相隔,一棋自嘲地說:「沒關係,來個環狀排列就行了。」惹得大夥兒笑。每個人都輪流算過命了,末了瑋卻注意到只有吳正一個人倚在柱旁看著圈內發楞,突然說:
「該你啦。」吳正閉上眼,一付很虔誠的樣子,他在想一個他心目中的女孩呢。
大家見狀都起哄了,想不到一向乖乖的吳正還有心事!他只默默的笑著,那張娃娃臉閃著神祕的笑容。
過了一段日子,小麗發現吳正每次為他們補課時都心不在焉,神情恍惚。
佳佳有次去補習,正在解題,抬眼看到吳正呆呆地望著她,見她一抬頭,就緩緩的說:
「佳佳,我很煩,可不可以陪我去划划船,變換一下心情?」
佳佳一向把他視為兄長一般,看到他心煩,當然不忍拒絕。
一路上,吳正卻開心得直講話。佳佳左顧右盼深怕遇到教官或同學會誤會,緊張兮兮的,毫無樂趣可言。
划船後,第一次的補課,吳正穿著整齊,早已坐在客廳等候了,佳佳進門時看到茶几上很意外的有瓶艷紅玫瑰,房間收拾得更整潔了些。但桌上卻沒有書,也無講義,佳佳問起,他才匆匆去架上拿,半天也不開口,只是雙眼看著佳佳。
佳佳玩笑似地揚起頭來,頑皮地說:
「好吧,沒心情講課是不是?有什麼煩惱儘管說,是不是要我幫忙往XX女子專科去傳信哪。」
佳佳講完,還為了自己的聰明得意呢,是啊,一棋的女友剛開始交往時,全靠小麗和佳佳「傳信」才成功的。吳正深深的呼了口氣,靠在藤椅上,臉上突現一抹紅暈,表情怪怪的,沒有平日那般坦爽了。
半天,他問她:
「妳知道我有感情上的煩惱,猜對了。」他又噓了口氣說:「妳知道她是誰嗎?」
佳佳搖搖頭,天真的瞪著他。
吳正就在紙上匆匆的寫了兩個字,拿在佳佳面前一晃,上面正是她的名字!
佳佳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吳正故意拿她開玩笑。
但吳正說:「在感情方面我是不開玩笑的。」佳佳說了句「不可能」就匆匆衝出門去,當時外面下著雨,屋簷前一片滴答之聲,她沒帶雨具,只拚命向前跑,也不顧吳正在後面大聲喊她。
隔了一段時光,再見面時,吳正整個形貌改變了好多,他蒼白多了,瘦了一圈。佳佳見他站在滴水的屋簷下。他的樣子對她好像很陌生了。見到她,眼中卻透過一絲驚喜。她故作輕鬆地問:
「站在那做什麼?」
「站了二星期了,等妳。」佳佳避不看他,但開始補課時彼此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佳佳收拾習題預備回家時,見他由口袋中拿出二張小紙條,上面都是佳佳的字跡!以前他們上課時約法三章,課中不許閒聊,如忍不住想講話時,就寫在紙上,閱後就丟掉。想不到那些無意中寫的紙條他竟留存著,並且說:
「這是妳二月五日寫的……這是三月二十寫的,那天……。」
佳佳不能不承認那是「事實」了。當時她抬眼看坐在玄關旁的他們同學「老羊」,正耐心等候他那在附近做家教的女友呢。佳佳在路上曾碰見過他們幾次,「老羊」騎車帶著女友,在鵝黃的傘下,那女孩深情款款的望著他,那真是雨中最好的點綴。佳佳也想過,將來遇到一個令她心動的男孩子的話,她也會以這樣的眼光望他,但她的遠景中的男孩不是吳正,她能這樣向他說明嗎?和他在一起,她沒有那種神祕的感覺。她每見他一次就很難過,啊,若一切都沒有發生該多好……。
她想到這裡,看到旁座的瑋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老羊現在怎麼樣?」佳佳問著正在吃甜點的瑋。
「結婚了,和他原來那個女朋友。」實在是很漂亮的一對,她想。(待續)
滴水的屋簷/乃欣
- 2007-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