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灑過來的陽光是透明的,卻將草的顏色染得更綠了。照不到陽光的地方一塊塊綠陰陰的溼漬子,照得到的地方卻青油油得要流動起來。冬末未落盡的枯葉在春風中輕輕飄下,而櫻花已經開了一樹。在這樣的一個春日,舊有的那把灰面白點的雨傘,便如去年的心情一般,再也不能夠伴著我,走向這片陽光綠地,於是,我來到這家傘店。
靜靜的午後,灰塵在金光中沈揚,店裡的人不多,老闆娘含笑著坐在櫃台後頭,像一個滿足的園丁守護著她的花圃。客人們刷刷的開傘收傘,端詳著它的花色,這裡一朵,那裡一朵。恍惚中,是走進花店的感覺,但花店的花是芳馨生動的,緩緩綻放於清水中,而這些花卻是靜默無聲,任人啟合,因著某個機緣而開放,也許受到欣賞,也許又要重新收藏它的花瓣。沒有含苞的羞怯、盛開的嬌豔,也沒有枯凋的可憐,但在恍惚中,確是走進花店的感覺,這裡一朵,那裡一朵,乍開乍謝。台北長長的冬季裡,雨綿綿的下著,宿舍走廊上,也有這樣一排傘花。一眼望去,一朵朵滴著露水,粉紅嫩黃、紫藍灰白,攬盡天地的顏色。方格和圓點,碎花與素面,好像一個個性情迥異的女孩兒,一個女孩兒一把傘。
撫玩著手邊這把灰面黑底,把手上刻個獸頭的高級傘,有一種熟稔卻又生疏的感覺。也曾買過這樣一把男用傘,而那已是去年夏天的事了。那個男孩屢次向我借傘,借傘與還傘,日日在宿舍前往返。小巧的花傘怎能供他遮蔽風雨呢?粗壯高大的身材,應該撐這樣一把大方耐用的傘。把傘拿給他以後的幾天,不論陰晴,他總是帶著那把傘。兩人在校園裡散步,他一手牽著我,一手便晃蕩著那把傘。傘是不能折疊的自動傘,時間一久,便覺累贅了,後來不知怎麼的,也就忘在某處了。她們都說「傘」即是「散」,我只覺得有點惋惜,那樣的一把好傘。
鏡前有個女孩斜斜撐著傘,左右打量著。那是一把綴著花邊的淑女傘,粉紅色的傘面,鑲上一圈粉浪。這樣的傘似乎只適合春日漫遊的心情,而一年是春夏秋冬四季輪番更替的。室友曾有過一把淺藍色的淑女傘,純淨得像新生嬰兒的眼睛。一季過去,藍色深深淺淺的褪了,華麗感消失,只餘一份被強調的難堪,但這樣的一把傘實在很適合倒提著,去撿拾杜鵑樹下的落花。盛滿一傘的花顏,一路行去,潑潑灑灑的,掉落的是紫紅粉白的春天。再覓塊椰樹下的綠地,排一些彩色的圖案,落花化泥前便又經了一番熱鬧。也許,這比荷花鋤、背花囊的黛玉要來得快樂些。
不知誰撞了我一下,回過頭去,是個小男孩。他這邊摸摸,那裡瞧瞧的,好像不覺得這些只是傘,是玩具吧?小時候,萬事萬物都可以拿來玩的,把椅子翻倒了,便是個裁縫機,橫放著還可當馬騎。他小小的個子,眼睛滴溜溜的轉,實在不適合斯斯文文打著傘。下雨天,上學時他一定是穿著雨衣、雨鞋,書包的體積使雨衣窄得扣不上,媽媽蹲下來幫他,他鼓著腮幫子。我突然懷念起那段穿雨鞋的日子,上下學專找積水的地方走,一鞋子的水,走起路來嘰嚓嘰嚓響。那時候家裡的傘都是黑布面的,黑色是沒有美醜性別之分的,媽媽可以用,弟弟也能拿。
那位婦人想必是他的媽媽了,正拿了一把青底灑花傘猶豫著。是很普通的花色,街上到處都見得到,好像一大疋花布裁成一片片,粘在傘架上,便成了一街不完整的零碎布塊。花色的粧點是附帶的,它的目的只在擋風遮雨,平凡得叫人安心。媽媽也有這樣一把花傘,湊和著用了好些年。傘骨折了,縫線綻開了,傘的中央還有個會漏水的破洞,她仍是擺在一旁捨不得丟。有時候急著出門,一看下著雨,順手一抓又拿去用了。撐開來,成了缺角的圓,斜斜的去擋風和雨。
而我的傘卻是好多把替換著用,配合著自己的服色與心情。傘一多也就不怎麼留意,常常會塞到某個角落裡,多日後才被翻了出來。那是一些廉價的傘,我買下時只管挑選喜愛的花色,每一季有每一季的流行,我的傘一把一把的換著。唯一例外的是一把橘紅碎花的洋傘,寬大的傘面有點鬆垮,不像新傘緊繃著有精神,雖然我很少用它,卻很清楚知道它擱在那兒。這是媽媽特地從美國帶回來給我的,我還記得她開箱拿傘時的神情。
我舉目瀏覽木架上勾掛著如盛開花朵般飽滿撐開的各式陽傘。這把是初萌的新芽,碧油油的,那把是深秋的夕陽,紅豔豔的,哦,這把,前年春天我也曾擁有一把完全相同的傘。當時我猶是初試春裝的新鮮人,挑選的傘與杜鵑花的顏色相仿,乳白中摻點喜孜孜的粉紅。在雨中浸淫了幾回,傘骨便生鏽了,費盡力氣才能折疊起來,折了起來,卻又拉不開來。宿舍門口偶爾會有個修理雨傘的老伯,坐在石階上,擺出他的工具,撐開一把舊傘擱在前頭,那傘仿彿成了他的招牌,他的店面。一百元一隻的傘,誰耐煩去修它呢?一個閒閒的午後,我路過他身旁,想起童年常聽到的「修理雨———傘———」的叫聲,便微笑著把傘遞給了他。很快的,我又有了新傘,那把傘也忘了取回。不知他是否曾等待過那個短髮的女孩呢?她走起路來是半跳躍著的,無端的歡喜與發愁。我注視這曾經如此熟悉的花色,有股衝動要取下它,就像那年春天般自然。
我想要什麼樣的傘呢?我也不知道,只是四處翻找著。總有一把是適合我的吧?但是,我適合什麼樣的傘呢?我不覺來到鏡前,轉個圈,似乎少了點什麼?一把傘吧!店裡的客人時時更換著,有的走進,有的步出,大家手上都拿著傘。老闆娘始終沒有出聲招呼我,難道,我不像來買傘的嗎?
從小就喜歡雨天,下雨時,喜歡撐傘。撐起傘來,似乎便和這世界有了距離,傘裡傘外,那距離不會遙遠得令人感到孤寂,卻可以不那麼緊密得令人窒息。噗噗作響的雨點打在傘上是熱鬧的,因著這熱鬧,反倒隔開了紅塵,有種清平的感覺,耳中只聽得那雨聲,嘩啦啦淘洗著塵囂。轉轉傘把,大小水珠灑成一幅珠簾。小時候愛伸出手去接屋簷滴下的水珠,等了許久,手邊儘是叮叮咚咚的水珠落下,卻沒有一滴滴在手掌心。在雨中,在傘下,來往的人面孔是看不清了,只能辨別那一朵朵飄過的傘花。和他一道散步時,我們只撐一把傘,我拿著他的傘,他搭著我的肩。在雨中,在傘下,我們很有理由這般的靠近。只要撐起了傘,便是在漫漫長路的陰雨中,圍上來的溫暖屏障,儘管傘下的故事只是一場匆匆聚散。
百十隻的傘躺在櫃中,任我翻撿。大多數都已看過了,也許免不了會有一些遺漏。
這把好!我興奮的將它抽出來,整整齊齊折疊著的花束,柔和的嫩黃與淺綠交縱著,看多了萬紫千紅的繽紛,這傘便如同初夏早晨般清新。刷!一朵傘花驟然開放———原本柔和的色調竟成了一片模糊曖昧的色塊。撐著這樣的一把傘,只適合走在沈沈的夜裡。那麼這一把呢?是很普通的透明塑膠傘。撐了開來,透明的傘面,裡裡外外一片清明潔淨,自有一份坦蕩自在。也許,這樣的傘最能痛飲那透明的陽光並映出青青草色吧?站到鏡前,我烏黑的髮色與橙紅的裙影似乎也原原本本映在上頭了。
走出傘店,耀眼的陽光下才發覺店裡的陰暗。我喜孜孜的撐開傘。
一把新傘。
傘/石隱
- 2007-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