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應寺,午後五時一刻,佛聲喧天。
常春藤悄悄繞過青苔遍植的山牆,鑽出頭,想要探問牆內的禪機;一群晚鴿匆匆掠過廟頂的燕尾簷,遺下一片好教人心喜的藍空。廟門外有棵梧桐樹,老廟祝正端帚掃著昨夜落下的葉片,不時又舉頭惦望一朵距離尚遠的烏雲;這時前殿香客絡繹不絕,小小的香爐裡排滿密密麻麻的香腳骨子,從瀰漫的煙氣看過去,有如白霧裡無數浮動的星芒。
我坐在廟門右首的雕花窗 下,手裡握有一張籤,是母親剛剛為我抽得的,每次母親上台北,陪她來慈應寺擲筊求籤,為家人算卜運命如何,幾乎已成定局。母親問神求卜自有一套哲學,下下籤鐵不要,只收好籤,所以我們幾個弟兄的命運,在籤文上永遠是「貴人相助」、「福祿雙收」之類;母親說:「菩薩和人心相通、肝相連,一樣是要庇善懲惡,怎麼可以給咱這種善良人歹命兆頭呢?」此刻手中這張籤,就是母親連換四次,認為尚可,才遞給我的;籤文解說未畢,轉身又去求第五根籤。
午後六時,後殿隱隱傳來晚課的誦經聲,一排穿著鐵灰色袈裟的和尚,像一群灰鴿魚貫走入一扇斑駁的葫蘆門。釋迦佛依然慈目斂坐,看盡芸芸眾生,而在祂如雲飄逸的嘴角微微一勾中,髣 又牽動了我記憶裡的許多絲絲絡絡;往事好像在必經的道路上有人張起一面網,不由得就一頭鑽進去,陷進去……。
小學三年級時,舊家有一個佛堂,供奉著幾尊佛像,那時候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把祂們一古腦兒搬下來,弟妹分一尊媽祖娘娘是一國,我的紅臉關公是一國,兩國兵來將往,好不熱鬧,觀音頸上的瓔珞,還曾被我拿去送給初戀的小情人做生日禮物(那麼的早熟)。
為了這些舉動,也不知遭過祖母多少數說,祖母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初一十五都要喫齋唸佛,見到我們對菩薩這麼不敬重,自然要數落:「下次不可喔,一枝草一點露,一尊菩薩頭頂是一片青天,你再這樣做,菩薩是要發雷霆的。」然而小孩兒屁股三丈火,祖母的善意總是遠遠的落在我們背後;童稚的心靈猶如霸道的一堵牆,遮住了自己的眼線,別人的心懷也飛不過來。我還記得有一次,全家到高雄的大崗山遊玩,在超峰寺大雄寶殿的邊壁上,看到一大塊的蟹形圖案,祖母用緩慢的語調說:「這是螞蟻為了敬佛禮佛,一口一口咬出來的圖騰。」那時已近黃昏,暮靄紛合,寒風吹得殿裡的香火明滅閃映,我突然覺得,祖母正也是那群螞蟻中的一隻,一口一口不辭辛勞,咬出自己的圖案來;也像是一口古老的石磨,歲月推著她慢慢的轉,磨著,耗著,終也是瘖啞了。
而祖母那一輩的人,似乎總是這樣活過來的,一段段往事,聽來不禁動容。祖母說,日據時代他們住在鄉下,盟軍的飛機常來轟炸,有時她在田裡割稻,聽到空襲警報響起,趕忙跑回家,拉著只有七八歲的父親的手往防空壕跑,十幾個人躲在低濕的防空壕裡,聽著外面世界隆隆作響;要是炸彈落在防空壕附近,天搖地撼的,就有人開始誦起佛號來:「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起初只是一個人低聲唸,後來感應的力量傳開,變成一個炸彈炸開來,防空壕裡十幾個人合聲唸一句佛號,轟炸聲與佛號交響在一塊,是空襲中的唯一音籟;父親說他的童年就是這樣度過的。
空襲過後,快收成的稻田往往焦燎一片,房屋塌了,親友死了,鄉人一陣唏噓後仍辛勤的工作,從不間歇;祖母說從防空壕出來那刻,她一心只記著還有多少雞沒餵,有多少衣衫沒洗,那是她的本份,天大的變故可自有菩薩做主;該是這股信念支撐他們經歷亂世的吧,我想,只要心有所託,動亂的日子正如風起時竹林颯颯作搖,風息後應仍青翠如故,不失本來好景。上一代人的生命表格裡,都填寫著四分心痛,但有六分心安的身世。
這段悲難如今說起恍如隔世,難信它是事實,恰似市場裡躺在荷葉上的魚,嘴巴一張一閤,認命的模樣教人無法想像被捕獲時的掙扎跳躍,但那遒勁的生命力畢竟有過,我卻沒資格去添註些什麼,我能嗎?我的童年是在冰淇淋和翹翹板上搖擺過去的,時間薄似透明的蟬翼,竟是我童年夢境的觸鬚,終於無聲飛過,連伸手做徒然挽留的機會也不給,只剩下一張褪色的黑白相片裡,有一個陌生的小孩張手做飛翔狀,母親指著說那就是我,證明我們都曾有顆想飛的心。而瓜棚下祖母的故事,神壇前母親的叩拜,一些往昔時光的細細瑣瑣,現在每多一遍溫習,心中的甜味便像是春蠶吐絲,一根疊一根,緊緊的裹我成繭,只偶而暗夜裡湧來那麼一絲遺憾———幸福的回憶畢竟少。事情的真相是,當時的年紀全然不懂得掛念和珍惜,以致現在,回憶像是剁掉鏃頭的箭,根本沒什麼準頭。
那時候真的是太小的緣故吧,祖母過世時,家人哀天慟地的哭,於我倒似罔聞,家中忙亂一團時,只懂得呆呆站立在一旁,手裡握著祖母給我的一把玩具手鎗。往後的入殮、設靈和居喪,七七四十九天我宛若一尾優游於魚缸裡的錦鯉,照常上我的學,玩我的彈珠,死生暌別好像魚缸外的世界,我竟學會瞠目以待。直到出殯那一天,在墳地裡,眼睜睜看著祖母的棺柩被釘上棺釘,埋進黃土裡,我才猛然醒悟,此後再見不到祖母的面了,生離死別原來不僅僅是戲棚台上哭哭啼啼的苦旦戲。後來一行送殯的人歸去,我落在隊伍的最後面,不時往後望,想到祖母一個人睡在冰冷的地下,眼淚終於還是流了下來;冬日南國天色晚得早,風大,招魂旛在暮野裡一飄一搖,竟是我對祖母最後的記憶。而那撕心裂肝的封棺聲,每每成為日後夢魘裡的主角。我想,祖母一生向佛,這樣的下場該不是天命注定吧,如果真有菩薩,在雲端做吉祥臥時,偶而撥開雲層一角,用看戲的心情望望下面的十丈紅塵,是不是也能為那些留得清白在人間的靈魂,安排一個好的結局?
但我確實知道,祖母是不曾渴望這些的,於她施捨便是福氣,相對於小曼晚景的淒涼,她無寧是一齣情願心甘的喜劇,因為有一天,歲月終會像潮捲白雪般掩沒所有的悲喜劇,在殘陽與千歲松下,在人生這場棋局中,贏的永遠是時間這個高手;祖母教給我的是,不到最後地步絕不輕易罷子,做一個漂漂亮亮的棋手。
午後六時三刻,黃昏毫無預兆地,一下子猛撲過來,夕陽像是一方古人的篆印,斜斜的印在雕花窗櫺外,一不留意橙紅的霞色濺得滿天都是。前殿的香客幾乎已快走光,只有老廟祝坐在落水簷下的台階,緩慢的扒飯往口裡送,眼睛呆呆出神似在回憶,他會是什麼樣的一生?我自己呢?母親走過來,遞給我第七根籤,轉身納首做最後的叩拜,一瞥間,釋迦佛置身在暮色餘暉裡,微有笑意。
廟門外不知幾時擺起了夜市,燈景如織,一長串向天邊排列,我們走進萬頭鑽動的人群,像兩尾魚泅入昨夜雨水堆積的下水道,母親停下來,想為我買一件過冬的寒衣。隔壁攤子是一個算命的老者,因為生意清閒提胡琴咿咿唔唔拉著一段「鳳求凰」,百忙中,咦,竟疑是誰家漢女盈袖淡粧、巧笑碎步而來?算命老人的桌上放著一部收音機,嘈雜的傳出播報氣象的聲音:高氣壓從江蘇海面南下,冷鋒沿著中央山脈延伸,各地是晴朗的好天氣,總而言之,那個播音員說,明天整個南中國都不下雨。
然則明天真的沒有雨嗎?我抬頭向天,夜幕低垂,炯炯閃亮的星光,像是在預報些什麼,又像是什麼也不說。
一朝有雨/壬癸
- 2007-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