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上響起兩聲叩敲,很輕柔,很細緻,可是由於夜闌人靜,仍逗得林美珍一陣心跳。或許,不全是驚悸;一種類似冒險的興奮,猝然間期待成真,那份複雜的情緒激盪,也會掀起一陣波瀾的吧!
二度傳來謹慎的叩門,林美珍擱下電影畫刊,掀開床毯,拉平睡袍,下床應門。
堆滿諂笑的男服務生,將一位年輕男士朝門口拉了一把,以壓低至氣息的音量道:「是不是這位?小姐。他人蠻和順。包管你……」
林美珍點點頭,等年輕男士進門,隨將房門下鎖。
年輕男士拘拘謹謹,挨到沙發邊沿坐下,兩腿併攏,怔怔地望著林美珍。怯怯的神態,酷似隻待宰的羔羊。
林美珍款擺著豐盈的臀浪,一逕走到床頭取了菸和打火機,又拉開小冰櫃的門,拿了兩瓶啤酒,坐到年輕男士對面。抖出支香菸點上,噴出菸霧,同時將香菸往茶几一丟,比了個「請」的手勢,低低道:
「別拘束。」
年輕男士頷首一笑,抽出支菸點上火。
「來點飲料?」林美珍用下頦示意。
年輕男士立即放下菸,扯開錫罐啤酒蓋子,雙手捧到林美珍面前,接著又拉開另一罐。
「貴姓?」
「小姓洪,三點水一個共,朋友都叫我小洪。」
「大名呢?」
「洪永盛?永遠的永,強盛的盛。」
「哦,當真?」
白白淨淨的臉,爬上忸怩的紅暈,接連幾口菸霧,捲走了不自在。
下了粧的林美珍,皮膚有些蠟黃,眼角魚尾紋雖然尚淺,眼神的倦怠,嘴角的鬆弛下垂,在在現出美人遲暮的憔悴。尤其這一刻,她無助地沉進往事———從面前這張魂牽夢縈的國字臉,一字眉,以及眉心間那顆黑痣,拉著她漸漸失去自持,隱進令人心疼的時光隧道。
那年,她十七,他十八。兩家隔著條馬路,已經遙遙相鄰了好幾代。由於兩家所從事的都是雜糧生意,偶而會有些競爭上的齟齬,也就少有往來。豈料養父一場車禍之後,性情大變。打從國中時代開始,美好的日子,便逐漸離她遠去,但卻意外地贏得他的憐愛。於是,每遇養父酗酒鬧事,或是手氣不順,從賭場敗北歸來,她總像逃避瘟疫般,躲到他家閣樓去避難。雖然只比她大了一歲,卻已懂得安慰與體貼。於是,那兒便成為她流連忘返的避風港。
苦難總促使人加速成長。國中畢業後,已經和他海誓山盟。她留在家幫忙做點生意,他則繼續升學,在一間省中念高中。晚上,便是他們相聚的時刻。
由於他人品出眾,家道興旺,養母並不禁止他們來往。至於養父,可能是沉溺在酒與賭中無暇他顧了吧?偶或瞪她一眼,卻從未進一步阻撓過。
他父親是個殷實的商人,心地仁慈,為人隨和,很得人緣。他母親賢淑文靜,和她十分投契,一有空閒,她就自動過去幫忙洗刷打掃。切切豬菜,拌拌狗食,因此很得他父母歡心。
如果不發生那件事,該有多好呢?
「你怎麼哭啦?小姐。那裏不舒服嗎?」
驀然一驚,舉手拭去 邊淚珠的當兒,不自禁地噓出片嘆息。
「沒甚麼。」美珍取菸點上道:「你像一個人,一個從前的朋友。」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選上我?」
「嗯。」林美珍彈了彈菸灰。「洪永盛是你真姓名?」
他聳了聳肩,眼瞳掠過一抹詭祕。「名字重要嗎?你那位朋友,也姓洪?」
「他姓蔡,不姓洪。」
「是個愛情騙子,負了你?」
她搖頭,一口接一口吐著菸圈。她吐菸圈的技巧十分高明,只見一個套住一個,大大小小連了一串。「是我負了他。」
瀰漫的菸霧,使人分辨不出現實與夢境。凝視著若隱若現的那顆黑痣,林美珍不期然而然地又掉進回憶中。
那晚下著雨,天空一片漆黑。陪他在小閣樓準備大學聯考的功課,又傾吐許多未來的憧憬。懷著滿腔愛與溫馨,從雨中奔回家門的時候,卻不料被養父迎頭逮住。「啪!」一聲挨了記耳光。
踉踉蹌蹌奔回自己靠廚房的房間,正待鎖門,酒氣熏天的養父,一伸手,攔在門口。
「老實告訴我,你們做了甚麼來?」
「沒……沒甚麼呀。陪他寫功課,談談話。」
「只有這樣嗎?」養父身子一晃,進到房裏,反手掩上門。「只有這樣嗎?」
林美珍畏畏葸葸退到床前,苦著臉,一口一口嚥著口水。「是……是這樣。」
「我要檢查!」養父發勁推了一把,林美珍跌坐在床上。「褲子脫下來,我要檢查。」
林美珍嚇得哭了起來,揮舞著手,「不!不!」
「啪!」又是一記清脆的耳光。「脫不脫?」
「我求你!我真的沒做甚麼。」林美珍嚎啕哀求。
可是養父像頭瘋狂的獅子,撲到她身上。胡亂拉扯著她裙子裏的褻褲。
她夾緊腿,拚力掙扎。噴進鼻孔的酒氣,以及頂著她小腹的男性堅物,使她一陣噁心,吐了他一臉。
趁養父咒罵著去清洗的當兒,林美珍衝出房間,逃到小閣樓,投進他懷抱,委委屈屈哭得死去活來。
他摟她,親她,百般安慰她,終於,他要了她。他是如此地迫切、如此地衝動,以致,那種刺痛一直延伸進心肺,但是她沒讓呻吟溜出口,她是在神志恍惚中獻出初夜,沒享受到一點羅曼蒂克的歡愉。
之後,她有三天不敢見他的面。養父覺察出來了,揚言要找他算帳。卻不料在他北上參加聯考的時候,把她給抵押了。押到人地生疏的花蓮,過著苦不堪言的皮肉生涯。
半年後逃出魔掌,輾轉與他取得連絡,他卻已不再要她了。殘花敗柳,能怨人家薄情嗎?可是,那張臉,那兩道眉,以及眉心間那顆勾人魂魄的黑痣,為何一直留在心深處,再也抹拭不去呢?
「小姐,你是不是累啦,替你按摩一下,好嗎?」
從似真似幻的夢境醒轉,林美珍捺熄菸蒂,打了個掩飾心頭酸澀的哈欠,故作歡欣地道:「好呀,表現一下你功夫吧。」
洪永盛輕重有致的手,開始在她雙肩捏弄的時候,一陣奇異的快感,驟地升起。她閉上眼,卻在腦海浮現嫖客百般折磨她的景況。
倉促下海接客,只斷斷續續從鴇母那兒學得一招半式伺候客人的技巧,卻得應付形形色色,存心來尋刺激的大爺們,貪得無饜的需求。這樣那樣的花式,每每整得她精疲力竭,欲哭無淚,而尤其久久平服不了的,是那顆委屈求全,隱隱發痛的心。日以繼夜的摧折,雖然麻痺到不知羞辱為何物,卻也在不知不覺中,烙下難以癒合的創傷,經常在暗中淌血,時時感到有股強烈的衝動,似憤怒,似怨恨,又似悲涼。火苗都燒到口腔了,懼於保鑣惡毒的淫威,免受酷刑毒打,強制壓抑下來。現在,林美珍告訴自己,得淋漓痛快地把多日積壓在內心的憤懣宣洩出來。霍地站起身,嚇了洪永盛一大跳。
「到床上去伺候我吧。只要滿意,會加倍給你小費。」
「是,小姐。我會盡力。」
林美珍像跟誰生氣般,唏哩嘩拉扯下睡袍,褪下褻衣,往床上一躺,一身顫巍巍的贅肉,在日光燈下,泛著慘白的光芒。她身段還看的過去,襯著花床單,像極了服飾公司未配上衣裙的木頭模特兒。
洪永盛脫掉紅色T恤,褪下牛仔褲,脫內褲的時候,悄悄瞟了她一眼。林美珍這還是第一遭,發現有男人當著她面剝光衣服時會害羞。
然後,她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走向她,像是踩著勃魯斯舞步,沉沉穩穩,直至靠近她,才綻出一朵顯然是屬於職業的微笑。
他的身體一點也不吸引她。相反地,在她看膩了男人胖胖瘦瘦、黑黑白白、毛毛淨淨的身子後,甚至還起著翻胃的嫌惡感。倒是那張臉,無論是繃著的或笑開的,總教她如癡如醉地著迷。
他開始跪在她身旁施展身手。在她細滑的肌膚舔著、吮著、搓著、揉著。可是她一點也不覺得好玩,像堆濕柴火,無論用甚麼法子,始終點燃不起來。
聽著他勞役般的喘息,看著他沁滿汗珠的額頭,她升起一絲快感,翻了個身,暗示他繼續努力。她可不管他耐不耐煩,也不必付出憐憫她自己在出賣靈肉生涯中,可從沒獲得過體貼或憐憫,客人只知道從她身上找回票價。至於她的好、惡、怨、苦,可從不在他們眼下。工具與人相異的地方,就是無須付出關懷與憐愛。
他試著想結束這段漫長的前奏遊戲,進到她身體去,卻被她一掌推開。她已飽受蹂躪摧折,再也不要人碰她了。
「小姐,我可不可以休息一會,洗個澡?」
「去吧。」她拉床毯蓋住身子,「可不要太久。」
這完全是她聽得不想再聽的話嘛。怎麼自己也脫口而出?林美珍坐起身,喊住到了浴室門口的洪永盛:「拿菸給我。拜託。」
望著赤裸裸的男人,在房間走來走去,倒是件挺新鮮有趣的事。不知道在男人心目中,對自己一絲不掛的走動,是否也產生同樣的感覺?沒了衣服,總覺得有股無處藏身的難堪。卻又弄不清究竟是難堪甚麼?(待續)
深 淵/乃 欣
- 2007-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