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采明!快起來!」父親急喚。
張采明醒得難過,看了時鐘,早上三點,正是父母與姊姊的下班時間。父親隨手塞了衣服給他穿上,他穿得慢,父親急怒著要他快一些。他一穿好,父親拉著他出門,飛地似上車離家。深夜無人,車速快。緊連著的迅速讓采明的睡意全消。他們來到南投鄉間新築的橋上。父親停車,撥了電話。
「妳們逃了嗎?」他聽著對方回答,「沒事就好。」
「逃」這個字喚起采明的注意。一般人會說「跑到那裡」、「躲到那裡」,「逃」是富含黑社會色彩的動詞。然他不甚驚訝,父母的生意讓他早有這樣的準備。張德耀與吳蓮黛不到二十歲就因著愛情生下張采天,幾年後再生下張采明,雖說采天二十歲、采明十六歲了,但張德耀與吳蓮黛還不滿四十,就現代社會而言,他們還年輕,才要著手事業。這對夫妻一方面仍求著自由,一方面又有了家,於是總找著能兩面兼顧的行業。約在十年前,張德耀與舊時友人—小關同開了鋼琴酒吧,小關主資金,張德耀與吳蓮黛主經營管理,後來張采天加入,靠她的會計專長管帳。酒吧這幾年的生意不錯,小有收入。然鋼琴酒吧是處在灰色地帶的行業,對尋常人而言,酒吧裡的暗紅菸 、淡酒味足是邪惡巢穴,不過對於習慣夜生活的人,鋼琴酒吧太過單純,頂多是個吃飯處,稱不上一絲休閒。這樣似正亦邪的家業讓張采明才上高一就擁有名聲,只消報出父母與姊姊經營的店名就能吸引一群不好詩書的朋友。在這種環境久了,采明對於「逃」、「躲」、「跑」這三個動詞有著基本定義。方才父親言「逃」,他心裡多少有底,肯定不是簡單的事。
「知道小關嗎?」父親說。
「出錢的那個?」
「前幾個月他出事了,他的產業讓一個叫『世仔』的人接手,他看到小關在店裡投資三百萬,現在要拿回去,他把利潤和利息全算進去,開口要一千萬,我們這幾個月到處找錢,找人,好不容易談成八百萬,但也是一大筆錢,世仔不同意分期,要一次拿清,我們找到五百,他還是不滿意,說今天是最後期限,我們真的拿不出來,他把店砸了……」
說到這兒,采明才理解為什麼今天爸爸在家。雖然三點是下班時間,但他們平常最快是四點到家,有應酬時,還會到近中午才回來。
「媽媽跟采天去別的地方……」采明說。他不用「逃」,平常開玩笑說誰的哥哥、誰的爸爸要逃,說來順口,但如今是自己的母親與姊姊,他說不出來。
「她們準備好機票,天一亮,第一班飛機去大陸避一下,我有台商朋友,能待幾個月。」張德耀說。
去大陸?采明疑問著。自己呢?為什麼還在家?
「天亮就去阿公那裡……」指的是張德耀的父親,「那裡離你的學校比較近。」
張采明正值青春期,對教育滿是厭惡,加上父母不甚在乎學歷,他讀的是南投縣的高職夜補校,他每天從市區家裡騎一個多小時的車去上課,放學後就在阿公家過夜,學校到那裡只需十分鐘。
「到阿公那裡不要說家裡的狀況。」張德耀叮嚀著。他總有許多理由無法回老家,亦有許多理由不便與父母交談,自從采明讀了那間高職,他與父母之間才藉由兒子建立一條溝通管道。「我跟你睡一起……」
「你的房間還在。」他反應得快,這個年紀的男生沒人願意跟別人同睡一房。
張德耀聽了並不驚訝。十幾年前舊磚房改建,家裡五個兄弟姊妹各有一個大房間,哥哥、姊姊們結婚嫁人之後搬走,只剩他。他是么子,媽媽特別疼愛,有時她打電話要他回家看看兩老,用的就是這個理由:你的房間還在。
二
天微亮,張德耀駕車離橋,下橋後是他的童年,三十多年前是什麼樣子,如今依然,僅多了幾項基礎建設,路的寬度依舊,只是加了層柏油,變得平整,路燈的數量、燈泡沒變,只是從木桿子換成金屬體,房子的數量沒有增加,蔥仔伯、米糕嬸只補強了門面,往裡走,田梗間的小流仍是清冽。這些景象,張德耀懷在記憶裡,張采明正經歷著,白天無聊的時候,趁阿嬤回家準備午餐下田時,他便跟去,在那兒他享受著大自然的寧靜,沒有來車的小路,輕風柔得眠,同時也有惱人鬼—打不盡的蚊蠅和才見身體就得逃跑的七彩小魔蟲。
同樣的體驗靜著,無聲地臥在父子間的異然沉默。
他們來到鄉間的繁華地,買了份傳統早餐。天漸亮了,張德耀邊看天色、邊等著。
「吃快點。」張德耀把最後一口塞進嘴裡,催促著兒子,「現在去阿公那裡,等一下睡醒不要說什麼。」
采明拿著三倍份量的早餐,才吃了一半,他大口吞下,喝口豆漿,「他們已經去田裡,阿嬤十點才回來。」
張德耀懊悔地嘆口氣,覺得自己真笨,兒子近來常住在那兒,早知道先問他,便不用這樣呆等著。
到家了,張采明拿出鑰匙。張德耀看到門前的曬衣架,中間橫著長乾竹,以雙人形交叉的支架撐著,衣服多了竹桿會淺淺下彎,像抹微笑。拉出笑容的重量是兒子的制服,現在是下學期,春天偶爾寒涼、偶爾酷炎。大外套穿了兩天,又變熱了,家事做久的媽媽們最愛在這時洗冬衣。張德耀走向曬衣架,摸一摸兒子的外套,濕的,必然是剛剛洗好掛上的。他進屋,許久沒進來的舊居。他走向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一切如昔,被子還在,雖然不回來住,但母親還是週週為他換被單、床單,還應著季節換上輕色的床組、薄被子。這時兒子的房門開了,他拿著便衣,走進二樓的浴室。他趁機看看兒子的另一個房間:裡面什麼都有,音響、電視、電腦、書桌、寬頻網路、電子遊戲機,制服、書包、上課用品全在這裡,這讓他迷惑,究竟那裡才是兒子的家?
三
采明被一陣吵鬧聲惹醒。
「做啥米老爸!」阿公罵著。
「我係乎人騙!」張德耀說。
「阮聽你講,根本係你甲流氓做生意的後果,早就甲你講這款生意不行,你勿聽,一個跑去大陸,一個躲在厝,兩個囡仔嘛是,做啥米父母,養啥米家!」
「我又沒有求你幫我,我只是回來住幾天,等我處理好,我會帶采明走。」
「走去多位?他才十六歲,你十六歲的時候我按怎養你?我沒乎你寒著,沒乎你餓著,雖然沒千金萬金,但是減過你啥,當初時若是對你嚴格,今天你就勿胡亂過日子,做那款生意……」
「那係我的選擇,我甘願,我只係拜託你乎我住幾天,不是要你照顧一世人,我講過啊,等我處理好,我會帶采明走。」
「處理啥,你夠會凍處理啥?厝沒啊,生意沒啊,錢沒啊,一個家破碎,誰幫助你?夠惹到流氓,萬一伊拿刀拿槍,得了你的性命,采明要按怎?陪你死?還是做孤兒?」
「伊大漢啊……」張德耀有意不語,但心有所怒,住不了口,「伊可以自己想辦法活下去,沒阮也可以。」
「既然伊大漢啊,為什麼勿帶伊去大陸?留在這裡跟你跑?」
張德耀沒有回話。他心想父親老說自己是農人,沒讀過書、頭腦簡單、不善言語,這會兒卻說得讓他全然不知如何回答。他一住口,父子彼此都知道說中了某些東西。
人就是奇怪,藏不住秘密,心裡總有一股力量推促著,雙脣再怎麼壓抑還是忍不了。張德耀今晨交待兒子不可訴說的秘密,太陽還沒下山,他已向父母說了。接著,他將說自己還留在這裡,沒跟妻子、女兒一起躲去大陸的原因:「伊要讀書,伊要做兵,現在帶伊出去,到時候按怎轉來,躲了幾年,伊就犯法,到時阮自由轉來,乎伊去坐監?我勿係好的老爸,但係我不想麥乎伊為我受傷。」
啊,總算沒白養他。阿公心想。
對采明而言,這場爭端怎麼開始毫不重要,父親是不是一覺醒來見著父母吐出心裡話亦不重要。對這個年紀的他而言,父親為了他留在這裡,為了他與威脅、恐懼比鄰同居,全引不起他的感謝與溫情。十六歲的男生,叛逆多過和煦,腦子滿是窮不盡的歪邏輯、壞念頭。「不能飆車」代表強權控制,為了反抗,於是要讓摩托車維持高速,用以表示自己有能力控制車子。當張德耀說自己留在這裡是為了照顧他,這代表輕蔑,不認同他已能獨立自主。於是他要證明。
當晚他向同學詢問打工的事。他這個年紀是尷尬的,身體已經成年,發育完整,再活下去也不會長高,然法律上是未成年,雖然可以就業,但多是以勞力賺取微薄時薪,真的能養活自己的,雇主鮮少冒險聘用未滿十八歲者,連在餐廳端盤子也要十七歲半。這一切的不方便是為了保護成長中的少年,但張采明與同學們不這麼想,他們認為社會對他們的限制是把他們推進死胡同。
采明問了整晚,向二年級、三年級的詢問,只得一個結論:若非真的走頭無路,還是乖乖待在家,省得花了一堆力氣,賺得的薪水還不夠付加油費與飯錢,而且還要繳稅,怎麼算都吃虧。(待續)
家/弗瑞
- 2007-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