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十六歲的青少年就是這樣,情緒翻騰的快,沉得快,前一分鐘還有無限熱情,下一分鐘只獨想晚上能否好眠。他們的情感痕跡也是烙得快,熔得快,前一會兒與情人分手,嚎了兩聲,落了眼淚,接著一個順眼的人走過面前,向自己投個笑,心頭的傷隨即復原,又像隻嗅到花蜜的蜂,振翅迎去。
放學時,采明已不在乎是否要找份工作證明自己足以獨立,他只在乎隔壁班他心儀的女生什麼時候出現。他每天和她一起騎摩托車回家。她住在南投鄉城那一點的繁華地區,家裡開麵攤。她家、他的阿公家、學校恰好形成三角形,點與點之間均是十分鐘的車程。
夜深了,縣裡只剩路燈還是火紅,校門口的熱鬧要不了十分鐘就會靜冥的連鬼魅都怕。采明與她緩緩並行,路只是雙線道,但沒有來車,顯得寬闊。路燈照得暗沉,這一盞與下一盞的燈火光錐罩並不相連,有著一段幽暗,但它不懼人,因為有兩輛慢行的摩托車照亮著,以及一堆無意義卻暖在心頭的對話。
「妳今天中午吃什麼?」
「跟平常一樣,你呢?」
「沒有吃,我到早上才睡。」
「為什麼?」
「沒為什麼?」
「你在想什麼嗎?」
「沒有,就是沒睡覺。」
「或在想誰?」
「我沒有想誰。」
「為什麼不睡?」
「我有睡,還到下午。」
「夠嗎?」
「夠了,大概十個小時。」
「真好命。」
「才沒有。」
「我一早就要開店。」她有點兒埋怨。
「有什麼不好?」他開玩笑地說。
「要工作,怎麼會好?」她也是玩笑地說。
「當然好,有飯吃。」
「誰沒有飯吃?」
「吃那麼多,會胖。」
「衣服會穿不下。」
「無所謂。」
「今天騎另一台車?」
「阿嬤的。」
「阿嬤的,太新了。」
「她很少騎,還是常騎舊的。」
「跨過去的?」
「還要用腳踩排檔。」
她到家了。
「明天呢?」她問他。
「會來。」他肯定地說。
他近來感覺她給的回應多了,不枉他每天都去買麵。假日時,他還會買一整桌,麵、飯、菜、湯,買齊了跟阿公、阿嬤一同吃。週六也吃、週日也吃。這間麵攤是家傳三代的老攤子,味道是古香的,主要菜色未曾變過,偶爾為了吸引年輕客人會多幾道新菜,老人家吃了,感覺口味不錯,只是迴香氣滿足不了老鼻息,仍吃舊菜式。
四
采明回家時發現整幕的怪異:一樓的燈全開著,有輛全新的進口黑色轎車停在門口,大門關著,阿公、阿嬤坐在外面。
「不要進去。」阿嬤擋下他。
「那是誰?」
阿公、阿嬤沒回話。他從窗縫看穿進去:四個黑衣人,瘦瘦的,頭髮是趕上潮流的衝天雜亂金髮,皮膚白淨,長得清秀。若不是他心中先有個底認定他們就是世仔那群流氓,若不是一群穿著全黑色西裝的人在當代被認定為黑社會,這些人與他差不了多少。
他想進去,阿公硬拉住他坐在門前。
如同下午阿公與父親的爭吵,聲音,在鄉間獨屋是擋不住的。
「錢呢?」世仔說。
「再給我幾天。」張德耀並不怕,也不哀求,在鋼琴酒吧久了,見過的人多,沒什麼好怕,沒什麼好求,同樣地,沒什麼好討論,沒什麼理可談。說話,只是等待命運的安排。
「別以為你躲得掉,一天不給錢,就一天沒有好日子。」
「我不是不給,只是你的算法太多,況且我都叫他『小關』,他也叫我一聲耀哥,你是跟他的,至少也給一點尊重。」
「為什麼?你是他的耀哥,不是我的。」
「你今天能做到這樣也是靠他,我問過了,你出獄的時候是他照顧,你在幫派裡受欺負的時候是他替你出頭,你沒車,他買給你,你沒人,他叫來給你……」
「付不付錢,欠債就快還,不然有得你受。」
「你才幾歲就這麼不講道理。」
「我已經坐大,他的都歸我管,我再也不讓他控制,我不是他的跟班,我不需要他也能活。」
「你知道他為什麼對你這麼好?」這又是個秘密,是前幾天小關告訴他的。張德耀找到小關,他出事,躲在大陸,但張德耀沒向他說世仔要錢的事,找他,絕粹是因為兄弟情誼。
世仔不想知道為什麼小關對自己好,但是人都來了,聽聽也無妨。張德耀說:「你像他的兒子,小關十七歲的時候生了一個,後來跟著他跑,小孩六歲時,有人來尋仇,被打死了,你就像他長大的小孩,年齡也一樣,他讓你讀書,給你房子住,就是希望你離開,當個正常人,他知道你的父親對你不好,讓你吃很多苦,還讓你替他擋事,你今天才會這樣,他想要你好好活著,不要每天拿命去賭,他已經賭掉一條了,他不想再看到你……」
「我不是他兒子!」世仔冷酷地打斷他,「先給你一點教訓。」世仔使個眼神,身旁的隨從又敲又打,隨手拿起東西四處丟擊,門外的祖孫三人聞聲躍起跑開,窗戶破了,幾陣聲響後,一樓的客廳像被狂風襲捲。
「明天是最後期限,如果錢沒有下落,這間房子也別想住,還要小心你的兒子,萬一出了什麼事,全部要怪你。」話完他領人離開。世仔在說「全部要怪你」時情緒滿溢,不像他先前的無情—他緊閉雙脣似在壓抑顫抖,他緊皺眉頭抑制雙眼似在阻止眼眸泛淚。
世仔踢開門,低頭、靜默、孤冷地離開。
發生這樣的事,家裡的人不好再說什麼。張德耀進自己的房間。阿公、阿嬤、采明在一樓收拾。
「妳去看伊。」阿公對阿嬤說。
阿嬤上樓,敲了門,沒回應,轉門把,鎖住了。她突然有個感覺,發生這種事,要看住兒子,如同老人家教的一樣,要時時刻刻看住。她拿來鑰匙,打開門,然她看到的竟是可怕。「救人啊!救人啊!」她大喊著。她衝向前,抱住兒子,不讓他的頭套進那條索命繩。
阿公和采明趕上來,看到她抱住他,再看到他握著那條繫在鋁窗框上的紅繩,頭就在繩邊。
「為啥米?」阿嬤哭著問,「阮做錯啥米乎你這樣?阮養你,阮顧你,沒減過你啥,你竟然……」
張德耀說:「攏係我不對,早知道聽你們的,麥走這步,我不要牽連你們,我不要采明甲我躲,我不想麥伊因為我受傷,我有保險,只要死就領得,夠還錢,用我的命保得你們的……」
「下來!」阿公一把捉住張德耀,老農夫的手勁很強,像扯棉花般地拉下兒子。
「這樣就行了……」張德耀說。
「麥講啊!」阿公說,「賣了那塊土地,馬上就有錢。」
那塊地是山上的風水地,五十年前父母買下,用來當作墳地,兩個老人家相信埋在風水寶地能保佑後代子孫。它迎向陽光,風靈地潔,一直有人開價欲購。
張德耀聽了父親的建議並不開心,對漢文化的老農民而言,死後那塊地重過活著這瓦屋,那是老農民一生的最終信仰。
「不行……」張德耀說。
「我說了算!」阿公強勢地說,「我係你的老爸!顧你係我的責任!」
很快地,那塊地的買賣有了消息,可是世仔不見了,據說他去了大陸,賣地的事也就擱置。
事情平息了,大家回來了。原本的鋼琴酒吧重新裝潢,成了只在白天營業的小餐館。阿公和阿嬤開心,餐館是正當行業。采明還是過著自己的生活,他那夜答應她隔天要去麵攤,去成了,也買了一桌子的菜。
這就是家的宿命,為幼弱、年少的生命付出一切。(完)
家/弗瑞
- 2007-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