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屋裡的女人/石 隱

  • 2007-10-09
 一天早上,我騎著摩托車載送加工繡花衣料到社區去,經過那條又窄又長的巷子,一部搬家的卡車橫在一椽木板屋前面,把巷道給堵住了,眼看著實在沒法從空隙裡擠過去,祇好把摩托車的引擎熄了火暫時停靠路旁。
  卡車上首先走下的是個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拿著皮包的少婦,然後是幾個跟車的人伕,吆喝著把家具、箱籠一件件送到木板屋裡。
 那少婦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一襲黑色旗袍,未燙過的頭髮攏在腦後綰了一個圓髻,大大的眼睛,靈秀的鼻子,微微下彎的弓形嘴巴,鑲嵌在她略嫌瘦削的臉蛋上,給人一種俏麗又帶點兒單薄的感覺。
 從卡車上卸下來的衣櫃、床鋪、桌子、沙發……全是新的款式,質料也是上好的,若非有錢人家,決不會有這些東西。不過我不明白,她既然有錢,為什麼要搬到這條小巷裡?狹隘的木板屋呢?
 我在小鎮郊外工業區的一間成衣公司服務。那些衣料有的要在口袋上繡花,有的要在襟上繡花,有的要在上衣袖口和褲腳管上繡花,我把衣料分發給社區裡專門繡花的太太小姐,繡好了又運回公司,到月底結了賬,便接著登記件數一一給她們開發工錢。
 意外地一個上午,我把加工繡花衣料分發給那些太太小姐的時候,發現那個剛剛搬來不久的少婦雜在人叢裡面,難道她也是來領取加工繡花衣料的嗎?我不禁有些疑惑。
 「先生,還有剩下的衣料嗎…」
 「你要繡花?」我有些詫異的打量著她,從她的舉止氣質上看,不像個要靠繡花掙點蠅頭小利的人。
 「是呀。」她點點頭。
 「妳以前繡過嗎?」
 「偶然繡過。」
 「現在簡單的花樣都分完了,留下的全是比較複雜的。」
 「我可以試試看。」
 我拿了一疊加工繡花的衣料給她,本想告訴她那些複雜花樣,都是要有經驗的人才能繡得好,一個生手應當從簡單的花樣開始繡起。但看她好像充滿自信,又不忍心當面澆她冷水。我暗忖著:反正繡不好,可以拆了重來,祇是多花時間罷了。
 那少婦低著頭轉身走了,纖弱的腰肢在斜斜的陽光下拖曳著一條長長的影子,看起來是那麼落寞、孤單。
 「她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吧?」
 「也許是被人遺棄的姨太太。」
 幾個來領取加工繡花衣料的太太小姐,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小聲議論。儘管誰都不知道她身世,有一點卻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她絕不是個貧困人家出身的人,她一定有過美好的過去,她搬來這裡一定有特殊原因。
 隔了幾天,她把繡好的衣料拿給我,又領了一批新的回去。我仔細檢視她送來的衣料花樣,發現她繡得比那些老手還要精緻。估計時間,繡花的速度也很快。不是精於此道的人,不可能有這樣的成績。這使我感到驚奇,事實證明對她的顧慮是多餘的。
 我第一次上她家,是月終發工錢給她。那木板屋祇有一間客廳,一間臥室,客廳旁邊另有扇門,通向後面小小的廚房。她的那些髹漆得油亮的桌子,上等質料的沙發,擺在那陳舊的客廳,顯得很不相稱,很不協調。
 「住在這裡還習慣嗎?」
 「我們就是母子兩個,人口簡單,還算合適。」
 「太太的先生……」我祇曉得她在賬簿上登記的名字是李黃素心,其餘一切,便完全不清楚。記得前些日子,那些社區裡的太太小姐,也曾經在背後議論她,對她的身世猜測紛紜。她是怎樣一個人呢?一時好奇,我使用探詢的口氣問她。
 「我和他已經分手了。」她的眉心蹙著,語氣也不大自然,表情是苦澀的,悒鬱的。
 我知道我的話觸動了她內心什麼隱痛,顯然她是不願意人家提起這些事的。我懊悔自己問得太冒失,存心打聽別人隱私本來就是不對的,看到她難過的樣子,我驚覺地閉起嘴巴,把工錢算給了她,便辭了出來。
 第二次上她家,因為她路不熟,帶她和她的孩子去天主堂旁邊的那所幼稚園。
 「他已經滿四歲了,我想讓他去讀小班。」
 「那所幼稚園遠了點,而且剛剛開辦不久,因為人數太少,目前還沒有車子接送孩子,實在有些不便。」
 「我可以自己送他接他。」
 「這樣吧,我的工作每天都是騎著摩托車在外邊跑的,等我拿貨送貨的事做完,早上順便把孩子帶去幼稚園,下午再接他回來。」
 「反正除了繡花,我也不忙著做什麼,就當作散步好了,接送孩子的事,還是我自己來吧。」
 不曉得她是不好意思麻煩我,或者覺得孩子別人接送不放心。她既然這樣表示,我也不便再說什麼。
 外銷暢旺,公司生意好,我跟著忙碌起來,每天載運更多加工繡花衣料到社區,為了爭取業績,並且提高工資,要求那些太太小姐,儘量趕工加班繡花。
 使我奇怪的,是四五天了,那少婦一直沒有再來領取加工繡花衣料。打她搬到這裡開始繡花,她都是三天一次交貨取貨,非常準時,為什麼一下子脫班了呢?實在使人猜測不出原因。
 從社區回公司的時候,我特地上那少婦家裡去。她是不再繡花了呢?還是忙著別的事情?我想看個究竟。到了木板屋前面,我停下車,沒走幾步路,忽然聽見裡面傳來一陣陣嚶嚶的啜泣聲,我不禁吃了一驚。
 門緊關著,我舉手敲了幾下,啜泣聲停止了,那少婦打開門走出來,兩頰上仍然有著淚痕。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昨天下午我到幼稚園接送孩子回來,走到天主堂前面交叉路口,一輛小轎車突然從側邊駛過來,把孩子的左腿撞傷了。」
 「嚴重嗎?」
 「孩子現在躺在床上,外傷已經敷了藥,不過醫生說,腿骨有斷裂的現象。」
 「像這樣情形,當時應該替孩子辦理住院手續呀。」
 「我問過,住院要繳保證金,另外食、宿和醫藥費,也要花不少錢。」她有些靦腆:「我身邊現款不多,打算去變賣首飾。」
 「還是趕快把孩子送去醫院吧,錢的事我可以想辦法。」我就自己一個人,錢留在身邊一時也沒有什麼急用。再說,下意識裡,我總覺得那少婦很可憐,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雖然她身世是個謎,但她一定有什麼難言苦衷,她在這裡舉目無親,借貸無門,我既然知道了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袖手旁觀。
 「那怎麼可以呢?我不能用你的錢。」
 「就算我借給妳的好了。」我懇切的說:「孩子腿傷要緊,不能再耽誤時間了,萬一有了什麼差錯,不是很糟糕的事嗎?」
 「先生……」
 「別再客氣了。」
 「那麼,我祇有先謝謝你了,我能夠周轉的時候,錢我會還給你的。」她淚汪汪望著我,淚光裡浮漾著感激。
 當天我便去銀行提了一筆款子,把孩子送進醫院。
 孩子住院期間,她天天都在醫院陪他。我也常常抽空帶些水果、奶粉、罐頭等食品,到醫院去探望。孩子年紀幼小,腿骨脆嫩,康復得倒是很快,但她自己卻因照料孩子睡眠不足,勞累過度,看起來精神萎頓不堪。
 一個月後,孩子的腿終於痊癒出院了。發生了這次車禍,她似乎心有餘悸,加以短時間內,孩子的腿還不適宜走太遠的路。於是,到幼稚園接送孩子的事,她不再堅持,完全交給我了。
 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經常接觸,彼此的距離便縮小了。因為天天接送孩子,有時事情做完,我也會在她家停留下來,和她聊聊天,吃一頓晚飯,或是帶著他們母子,到外邊去上館子,吃宵夜。如果她繡花,我便在一旁幫她整理圖案,把布料在桌上鋪平,放上複寫紙,用原子筆先將花樣描好,這樣她便可以節省時間,直接用各種顏色的絲線繡在布料上面。
 「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呀?」有一次她問我。
 「你問這些幹嗎?」
 「我的意思是說,你應該成家了。」
 「成家……」我看看她,她正向我這邊張望著,不曉怎麼,四目相投,我的心裡忽然一震,她的臉也霎時脹起一片紅潮。
 我終於覺察了,不曉得什麼時候,我對她已經暗暗生出情愫。回想一下,也許應該說,當第一眼看到她便開始喜歡上她,潛意識裡老早就印下她的影子,以後接近她,幫助她,都是這種潛意識的延續。隨著時間推栘,情愫在不知不覺中滋長、蔓延,等到有一天觸及了,迸發出來,自己才恍然明白。
 社區附近的媽祖廟,一連好幾日都在上演歌仔戲。傍晚時分,打那裡經過,我也擠在黑壓壓的人群裡觀看。但太嘈雜了,戲台上的人究竟唱些什麼?道白又是些什麼?全被喧鬧的人聲淹沒。四個大字戲碼,便是台上一個紅袍蟒帶的男人和一個荊釵布裙的女人在指手劃腳。(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