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不明白,她的頭髮為何會在一夜之間整個變成金黃色。
一早起來,她坐在化粧台前正要覽鏡梳粧,把睡得惺惺忪忪的眼睛一睜開,竟看到自己滿頭的金髮,猛地嚇了一大跳,差點沒從坐著的椅子上摔下來。
她慌忙用雙手緊緊按著胸膛,意圖使自己激烈的心跳平息下來,免得心臟猛一下從口中跳出;她把眼睛緊緊地閉著,緩慢地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顫抖著再把眼睛一下張開。
哇!果然是金黃色!
「Peter!Peter!」她驚駭地走到床前搖撼她猶在睡夢中的美國籍丈夫。
「唔。」搖了好一會兒,她丈夫才迷迷糊糊的醒來。
「Peter,Peter,你看,我,頭髮變成金黃色的了!」她用著哭喪的聲音焦急地說。
「What?」她先生似乎一時轉不過腦筋來,瞇著眼傻楞楞地瞧著她。
「My hair!」她拉著一撮頭髮湊到他的眼前大聲喊著說:「Get Golden!」
「唔?」她先生勉力睜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微笑著用英文說:「妳把頭髮染成金黃色?唔,很好看!」
說完倒下頭又想繼續睡。
「Peter!」她生氣地在他身上擂了幾拳,硬把他捶醒過來。
「不是染的,我一覺醒來它就變成金黃色了!」
「Are you joke?」他伸手摸摸她的額頭,狐疑地坐起身來,用著怪異的眼光盯她「妳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二
頭髮突然從黑色轉變為金黃色這件異事,馬上困擾了女作家牛建台。
起先她想她一定是得了夢遊症,半夜裏起來染髮而不自知,但是染頭髮照說也得用上染髮劑才成啊,才二十坪大的房子,要找一件東西並不是頂難的事,於是她慌忙找遍了房子每一個角落,卻沒有找到染髮劑的容器,所以夢遊這個推測顯然無法找到可以成立的證據。
那麼,我有可能是得了人格解離的病症嗎?
這麼一想,一陣冷意迅即竄上她的心頭,她不期然想起多年前在一本變態心理學書籍裏看到的有關「多重人格者」的介紹,書上說:這種病症嚴重的患者,常自我分裂成幾種不同的人格而不自知。就譬如多年前一部名叫「三面夏娃」的影片,所描述的一般女主角分裂成三種人格,白天是端莊的家庭主婦,女教師,晚上則變成蕩婦,她輪番扮演著這三種角色而自身完全沒有自覺。
那麼,我……我是在分裂的狀況下,以另一種角色去染了髮嗎?
愈往這個方向去聯想,女作家牛建台就愈發的慌亂起來,因為在她的意識思考裏,自己得到精神方面的病症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許多年以前,當她剛從台灣的大學畢業遠赴美國留學的時候,就曾因為文化的調適以及社會認同的困難,而得過輕微的精神病症。
她還很清楚地可以記得那次得病的情形,那時她剛到美國,進入B大攻讀比較文學的學位,在那所大學裏,她馬上就被那兒的自由風氣給嚇壞了,她覺得自己好像驀地闖入了一個奇妙而怪異的國度。
每天走在校園裏,總有讓她驚訝萬分,目不接暇的新發現:譬如,草坪上總是有人脫光了衣服在曬太陽,男女學生大庭廣眾面前擁吻如入無人之境,中午時間有人站在街道當中演講,剃光頭唸經膜拜的怪學生坐在人行道上大聲吟唱,也有因為怕車子被偷扛著腳踏車前輪到教室上課的,還有沒有錢吃飯在垃圾桶中找東西吃的學生,更可怕的是,竟然也有人在廁所洗手抬前洗澡……。
凡此種種,每天的發現都給她內心帶來巨大的衝擊,而在這些怪異的學術風氣中,最令她無法忍受的還是那兒課堂裏的上課方式。
她以前作夢也沒有想到,大學生竟然可以穿拖鞋蹺起腿坐在教授面前上課,並且聽到教授課內容和自己的思考方式稍有不吻合,就站起來大聲地和他辯論,雖然絕大部份的時候,教授的學養都能使學生口服心服。但是,偶而也有例外的時候,令她最難忘的一次是:有一位教英國文學的男教授,在教授莎士比亞戲劇的時候,無意中引用了沙士比亞一句對女性頗為不敬的詩句,並且還加以引申論述一番,沒想到就有一個黑人女學生馬上站起來駁斥他,兩個人辯論得很激烈,接著在座的所有學生,白種的,黃種的,黑種的,紅種的,除了她,都一一站起來用犀利的言詞向那位教授展開批判,直到最後,那個教授啞口無言,當場向所有的學生們為他的失言道歉,並且解釋,在某些觀念上,偉大如莎士比亞也難免有他的偏見。
那堂激烈的辯論,使她當場目瞪口呆,她簡直無法相信她所看到的和她所聽到的。
這些學生對教授這麼不禮貌,難道她們不怕被冠上『對師長不敬』的罪名而受到處罰嗎?她們不怕被記過嗎?或者……她們這些舉動不怕被教官以『鼓動學潮』的名義找上麻煩嗎?(現在自己想想也覺得可笑,當時她以為全世界的大學都設有教官的制度,她無法想像,沒 有教官的領導學校的秩序如何能維持?)
以她在台灣受教育的經驗,她認定美國大學的這種自由風氣簡直是瘋狂!甚至後來,她慢慢發現,不但是大學,那裏的中學、小學似乎也都是如此開放的;她參觀過一所正在推行實驗性教學的小學,那所小學的學生沒有上課和下課的時間,他們只要準時到校,準時放學,剩下在校園裏的時間,他們可以絕對的自由,學校開有各種科目的課,學生可以隨時進入他想聽講的教室上課,也可以隨時離開那個教室,可以一整天上同一堂課,也可以一整天在操場上玩,因為這種教學的基本理論是:
如果強迫孩子學他沒興趣的事物,學了也是白學!
「只要你願意,只要不損害別人的意願,你可以依自己的興趣做任何事情。」
她漸漸領悟到,這似乎就是那個社會的特徵,絕對的開放,絕對的自由!
但是這些在她歷經二十五年塑造下形成的「台灣模式」心靈裏,卻覺得一切都是「絕對的瘋狂」!
她覺得這種美國人自稱為民主與自由的社會,對她來說卻時時帶給她無以排遣的焦慮與不安全感,置身那樣的社會,她覺得自己好似一條被從深海中打撈上來的魚,或者,像被拘禁多年,突然從鳥籠中釋放到大自然界的鳥兒一般;沒有壓力的海面,沒有拘束的大自然界,非但沒有給予她解放的喜悅,反而帶給她寸步難行的窘困。
回去吧,再不回去遲早要被這個社會逼瘋!
好多次,她都忍不住想束裝返回台灣,但每一次也都在到達飛機場時又改變了主意,她想到,如果就這樣回去,學位沒拿到,住在眷區裏省吃儉用了一輩子,時刻盼望她衣錦榮歸的雙親不知道將會多麼失望。
想著,想著,她只好又忍痛留了下來。
她的精神病症狀便是在這個時候逐漸呈現出來的。
也不確切知道是那一天開始的,她莫名其妙地好似經常聽到有兩種聲音在耳畔爭吵,一個尖銳高亢,一個低沉哀傷,起先她以為那只是她想像的聲音,但漸漸地,她又覺得那聲音似乎並不只是想像,而是實質存在的,尤其每當夜深人靜,將睡未睡之際,那爭吵的聲音似乎就愈發厲害起來,更奇妙的是,在「她們」爭吵得愈來愈厲害時,她竟會充然覺得好似有另一個「我」非常冷靜,清楚地站在「她們」的「附近」,冷冷地聆聽「她們」的爭吵。
更令她覺得毛骨悚然的是:那激烈的爭吵聲,到了最後竟猛一下變成了一陣陣密集的鑼鼓鈸聲,那種一波緊接一波的聲浪,一會由遠而近,一會又由近而遠,仔細聆聽之下,覺得那就像……就像小時候在家鄉廟口聽到的皮影戲開演之前的鑼鼓點子……。
「哇!」大部份的時候,她都會在自覺精神頻臨崩潰的邊緣,大喊一聲清醒過來。
醒來之後,她便發現自己渾身冷汗,漱漱不已的顫抖,她趕緊拉起棉被把自己緊緊裹住,但是那寒意卻似乎是發自骨髓深處似的,她愈裹得緊,那冷意愈發來得厲害,終了,每一次,她都不自禁地把頭朝下頂著床墊,屁股蹺得高高的,把全身重量放在頭頂上,以著這種好似想鑽透床墊鑽入地下的姿勢,那激動的情緒才漸漸得以平息……。(待續)
黃髮三千丈/于 真
- 2007-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