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髮三千丈/于 真

  • 2007-10-17
 (續昨)我的孩子,這是我們父祖們生存過的國度啊,為了讓你在這塊母親摯愛的土地上出生,媽媽費盡了太多的心血啊!但是你……你卻那麼心不甘情不願地在這兒降生嗎?
 她躺在病床上等待復原的時刻裏,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地,竟讓這奇怪的想法在腦海中一直纏繞著。她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一直把孩子的難產聯想成是「他不願意來到這個地方。」這也許和她產前的心境有關吧!
 在生產前的一個月,她的心真是鬱悶極了,原因是她莫明其妙地竟突然遭到了國內報紙的圍剿,圍剿她的因素,就算現在回想起來她仍覺得荒唐透頂。
 那些狠毒的圍剿文章,都是肇因於她寫的一本書,那本名叫「春火集」的社會批評雜文集。
 原先,她並沒有意思把它集成一本書出版的,收在那書裏的文章,大都是她在一家報紙副刊隨興投稿而發表出來的;寫這些短文的原始動機其實很單純,由於這些年來她雖然人在美國,但心裏卻一直熱愛著這個自己出生成長的島嶼,所以在她拿到學位之後,她便答應接受母校的邀請,回來當客座教授三年,回國來的這段時間,她看到了多年前當她離開台灣時的一些社會問題,在這幾年之中非但沒有改善,而且還有變本加厲的情形,於是基於愛深責切的心思,她以著學人報國的心情憂憤地寫下了一篇「同胞們,你們為什麼不生氣?」的短文投到某報的副刊去,沒想到這篇文章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內就發表出來了,而且很意外地竟獲得了熱烈的迴響,大批信件從報社轉過來,她拆閱信件,發現那裏面大都是一些年輕的大學生寫給她的,那些信連她是先生或小姐都弄不清楚,信裏的內容除了對她那篇文章所散發的道德勇氣表示敬佩之外,還同時道出了他們對於這個社會的種種憂心,他們都希望她繼續寫稿,冀望她把他們的心聲寫出來。
 這些信件大大的感動了她的心,好幾封信她都是在淚眼滂沱之中看完。
 看到了這些年輕人的信,彷彿她就看到了一群群躲藏在校園暗處吶喊的年輕的臉,他們的激情與憂心,使她不期然地聯想到她在B大求學時,那個站起來大聲和教授辯論的女黑人大學生的神情和臉顏,相對於這個女黑人大學生,我們的大學生真像溫馴的綿羊。
 於是在那種心情下,她接連寫下了「不要做溫馴的綿羊」「托兒所大學」「生皮膚病的龍」「歐威爾的國度」「你媽媽的,和他爸爸的!」……一篇比一篇犀利的文章在那家報紙副刊上陸續刊載出來,此地平靜的文化圈,由於這個專欄的出現,好像一下子便沸騰起來了,讓者的信成千上萬的從報社轉來,把她的書桌都堆滿了,報社親自派專人來向她催稿,他們說由於她的文章,報紙的份數在短短的幾個月內有大量的成長。
 但是真正令她繼續寫下去的,倒不是報社對她的禮遇,而是那些接二連三湧到的青年們的來信。
 「牛教授,妳的文章深深的感動了我們,我們常常在學校宿舍裏,圍著讀妳的『春火集』邊讀邊流眼淚,我們都很想替這個社會奉獻我們的心力,但是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嗯,懂得流眼淚總是好的,會感動得流眼淚,表示那顆心還沒有死亡。她想。
 牛教授,我們把妳的文章複印了好多份,我們把它在校園裏到處張貼,佈告欄、走廊上、銅像底下,甚至廁所牆壁上也不放過……」
 把我的文章貼在廁所牆壁上嗎?這是恭維還是侮辱?這個年輕人真是……莽撞!寫信也不稍微考慮一下,不過,這不就代表他的真摯和沒有心機嗎?
 她看著信,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這些信,一封一封看下去,一顆心深深被他們誠摯的心意撼動了。
 沒想到我竟也可以透過一支筆,給予生我育我的社會那麼大的回報嗎?
 每當看完這些信,她心中就有一股溫馨的什麼緊緊地擁抱著。
 於是,她便更加奮力的寫、寫、寫……。
 只要能為我的同胞做一些有益的事,就是嘔心瀝血也在所不惜。她常這樣想。
 「牛建台旋風」,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名詞突然出現在報章雜誌上,印象中,起先好似是某一家出版雜誌率先引用的。
 由於她的「春火集」結集出書,連續半年多一直名列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在短短的時間內銷售了幾十版,所以那家出版雜誌便以這個怵目驚心的字眼來形容這股風潮。
 據出版她書的出版社向她說,她的文章的確像一陣銳不可當的「旋風」,她的『春火集』不但在出版界、思想界、教育界,甚至在企業界以及某些單位中都颳起了一陣旋風,教育界的人士還特地開了一場座談會,討論這一陣旋風會給我們乖巧的學生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正面的或負面的?企業界則在討論這本書為什麼會暢銷?它代表了怎麼一種市場心態?至於某些單位,他們一向的想法很神祕,不太為人所瞭解,不過,她從側面所感受到的訊息是,他們正在調查「牛建台」是什麼人?本省人或外省人?她的家庭背景如何?寫這些文章有什麼野心?在國外時有否和「陰謀份子」掛勾?……等等資料。
 總之,她想,她無意中颳起的這陣旋風,一定是把許多人颳昏頭了,所以有些具有「誇大妄想」傾向的人就開始緊張了,他們大概覺得昏頭的人群須要清醒一下。
 於是,有一天,一個叫「夏雨集」的專欄開始在某報副刊開始出現了,接著「冬雪集」「秋霜集」說也巧合的,在同一時間內在各報副刊紛紛出現,雨也好,雪也好,霜也好,看字義便明白,大概都不外乎要把她那「春火」澆熄,免得它燒得此地年輕人春心大動。
 懷孕期間讓她感到心寒鬱悶的,便是這些攻訐的文章,這些文章無一針對她的言論提出理性的反駁,而卻以「妓女」,「二毛子」「陰謀份子」……等等嚇人的帽子壓她。令她更痛心的是:有人竟寄「冥紙」「衛生紙」給她,寄「冥紙」她還懂得意思,但是寄「衛生紙」呢?是要替那「妓女」之詞附加意思嗎?這是怎麼樣的一種心靈呢?因為她的批評刺中了這個社會的痛處,而就寄衛生紙給一個女人嗎?什麼民族才會擁有這樣的心靈呢?
 她確實感到噬心般的痛苦了,多少年來,當她私下思考著自己的民族的時候,她雖是安慰著自己,這個民族雖然是一時積弱,但他終究是高貴的,講仁愛、恕道的民族,在美國求學期間,有一次有個社會教授批判到中國民族性的自私、狹隘與殘忍,她曾馬上站起和他辯論,並要人家當面道歉;但如今呢?從這些攻訐的文章看起來,中國人不正就是這樣的民族嗎?動不動罵人「妓女」並寄「冥紙」、「衛生紙」給一個女人的種族,她實在無法說服自己那是一個「高貴」的民族?
 「既然要給外國人×,那就去當妳的二毛子吧,不要點火燒自己的家門!」
 那文竟這樣罵她;是嗎?嫁了外國人就是二毛子嗎?嫁了外國人就成了「妓女」嗎?就不配再愛這個社會嗎?就使這個民族蒙羞嗎?再做批評就變成是點火燒自己的家門嗎?
 啊,這是一種怎麼樣的族類?
 她看著安睡的孩子,原本喜悅的心,便一步一步因著自己的思考而陷入痛苦的深淵中去了。
 就是在那麼痛苦的心境下生下這個孩子的。無怪乎在難產的時刻裏,自己竟會想著:這孩子是不願意來到這個世間吧,不,或許應該這麼說,他……冥冥之中不願意生在這樣的社會中吧!
 啊、啊,但是從腹部血門走出來的,我的孩子,卻是黑頭髮,黑眼睛呢,他確確是和我一樣,是「龍」的種族呢!
 這個汙濁而又神聖的族類哪!
 她坐在嬰兒的旁邊,想著想著,看著孩子閃閃發散黑色亮光的髮,竟忍不住淚流漣漣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