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著一條川流不息的馬路凝視對面的校門口。大約在十五分鐘前,他的視線前開始拉下一層細細的雨幕,幕裏的校門口,女學生一陣吱吱亂啼地快速奔動,女學生僅一雙單薄細瘦的手臂作勢掩住雨水,她們經過他身旁時,他輕蔑地笑了一下,覺得這世界上最無聊的動物大概就是十三、四歲的小女生了。最後,他步出騎樓把視線擴大,便發現原來整個城市完全陷落在雨水當中,小小的他自然也陷落其間。
現在,他已經陷落在陌生的城市了。
下雨天,使得城市重新換上一張面具。
通常在放學過後,校園裏的兩座網球場會穿梭幾位年輕而有活力的教師,在擁有近三千學生、百餘位教師的這所城市學校,他並不太認得他們,但網球場上來回跳躍擊球的身姿,毫無疑問是動人而優美的,以致於男教師面對女教師毫無禁忌的嬉笑,不免令人聯想到動情求偶的昆蟲世界。另外,黃昏的餘暉(假如當日天氣晴朗,而廢氣不致於凝聚在上空的話!)偶而也會適時地把教學大樓照拂得無比蒼勁,而他就在四樓往右數第三間教室上課,時常他把視線移到遙遠的灰綠色的山脈時,他的耳朵就會輕脆地跳響著一組熟悉的音節:
陳保羅,陳保羅———
上課要專心,陳保羅———
發什麼呆———
又再畫了,又再……
陳保羅,要誠實———
陳保羅……
有個聲音傳了過來。
一如往常,他驚訝地回過神,面露惶惶不安的神色。
在背後,一個被雨水打濕頭髮的女人微笑地出現。
「還不回家?這雨會愈下愈大的。」
雨後的楊老師竟然和平日有所不同,那雙眼鏡後銳利的眼神不見了。她此時面露溫柔地笑意,在眉毛的下端聚集著微小的雨珠,臉龐因避雨而跑步過來時抹上了一排酡紅。陳保羅一時感到短暫的茫然。
「怎麼了?」
楊老師望著發呆的陳保羅,擔心地問著。
「沒有,我等姊姊。」
(姊姊不會來的,忙著上班上班上班……)
「老師回去了。」
「再見———」
楊老師旋個身,把孤獨重新留給他,並且輕聲地留下一句怨責的話———倒楣,碰到這場雨。
這個城市再度展現冷漠的單調音容。
回家吧!他聽到有個聲音襲上腦海。回家,就要面對監牢一般的公寓;回家,就要面對一連串的寂寞。通常,他由窗戶往外望,這個城市就迅速地被切割成長條形狀的世界,一個毫無關係的世界。他就曾經親眼看到有人在樓下的街巷相互追殺,前面的少年撲倒在地,後面的人猶兀自揮動著木刀,那些人吆喝些什麼,自己也聽得不真確,整個囂鬧的市聲把他們吞沒了。
他驚異地回頭告訴姊姊:
「有人在打架,有人在樓下打架卜……」
他的聲音因為姊姊的回答而逐漸軟弱起來。
「管那麼多幹什麼,讀書去。」
最後是一陣尖銳地笛音趕跑那群滋事者,警察只帶走那個倒楣的被害人。一切就如此結束,像電影散場後,沒有人去關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當然關心你。
他在記憶裏找到姊姊的聲音,這使他獲致短暫的滿足。然後他就接受姊姊的擁抱,接受姊姊那一排細柔的髮腳輕輕搔弄著他的脖子。可是,現在姊姊在城市的某個角落上班,姊姊出門時說:好好上課,放學後自己弄點東西吃。
他伸手摸索出褲袋裏發皺的紙幣,馬上地,腦海就嫌惡地浮現魯齊一那一團胖得扭曲的臉。
說,你從那裏來?
(你要我說什麼?我已說過一百遍了……)
我從山裏來。
(你從我的肛門裏出來……)
他發現到廁所以外的世界雖然吵雜而毫無秩序,但畢竟還有足夠的呼吸空間。從排氣孔那兒,他也聞到人類的糞渣正開始做劇烈地化學反應,然後灌進他的兩個鼻孔間,甚至氣味一路暢通無阻地通到腦門、胸腔、全身。他很快地就受不了了。
說,我是番仔。
(老天,還要再說一遍嘛!)
我是番仔。
哈哈哈———聽說你們會殺人頭。
(為什麼教科書要這麼寫,吳鳳捨身取義,被曹族人用箭射落;如果我會出草,第一個先出你魯齊一魯蛋的頭……)
我不會我不會……
魯齊一他們那一票人把陳保羅按在廁所排氣孔只有三分鍾的時間,隨後是上課的鐘聲迫使他們停止這無聊地遊戲。陳保羅俯臥在水泥地面上側著眼看了魯齊一邁著笨重的腳步離去。
「還有續集。」他們順便把這句話丟到地上。
為什麼要對我如此?
他並沒有把這問題想得極深入,因為他必須馬上爬到四樓上課。
上歷史課的時候,他並不在意清代那一段史實,反正不是割地就是賠款。老師擺動誇張的身體大聲疾呼著———中國的歷史要靠自己,我們不要恥辱……。這些話就像牆壁或是電線桿上隨時都可以看到的符號或文字一樣,令人產生固定、毫無意義的模式: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保持距離以策安全;此處禁倒垃圾,違者……他偏著頭不再聽那些口號,只著力地在紙上畫出各種番刀,明淡有致地刻劃在書本封頁、封底,他用鉛筆、原子筆輕描、深刻,終於讓他畫出一支憤怒的番刀。
「陳保羅,站起來。」
一顆白色的粉筆從他的耳際飛過,因為距離太遠,失去了準頭,擊中左後的同學。
「第二次英法聯軍,清廷開放那些港口?」
他強迫自己進入歷史的通道。明末清兵入關,吳三桂、陳圓圓、山海關,都是人名、地名,然後他再也無法前進了,整個清朝的歷史都缺了好幾張嘴,每一張缺口都對他訕笑。
「哼!不知道對不對?上課不專心怎麼會知道,要搞清楚我國的歷史,沒有歷史意識就是壞學生,以後就是社會的敗類———」
隨後,他的番刀就從歷史課的窗口飄到圍牆外的街口,他的心也隨之沈落下來。
陳保羅是個壞學生,是個沒有歷史意識的敗類,敗類,敗類……
我不是,我不是。陳保羅對自己說。走在潮濕的騎樓,他奮力地用右腳踢翻開特力運動飲料,空罐在掉入水窪中並沒有發出預期的聲響。
現在雨勢愈下愈大,行車道上來往的車輛隨時會濺出令人煩厭的髒水。他只好靠內側行走,書包和臀部等距等時的摩擦,發出了異於往日的沈悶的嘆息聲。
他轉過另一條街。街道上懸掛的招牌突然霸占了城市原本就稀少的空間。他注意到一塊壓克力招牌,上面用燙金的深藍色宋體寫著「天才繪畫教室」,左邊二行小體字:延請一流名師指導,小班制收費低效果佳。因為雨水的關係,招牌內隱藏的燈光煞時放亮,把這些字照得比原來的大,尤其是「天才」那兩字,令他產生興奮的幻想。
他從教務主任手中接過一張獎狀。
陳保羅,你有繪畫天才,希望你努力……
主任把肥碩的手掌壓在他的肩膀上,刻意地抖動了幾下,彷彿一個重擔掛在他肩上。
他愉快地想,那是幅題為「夏天」的水彩畫,以家鄉部落為背景。當時他在校園一角苦思良久,那畫紙差不多空了六、七分鐘,很快地,他就替畫紙加上略具粗型的線條。多年以前,父親常常帶他上八雅鞍部山脈狩獵,父親有一張蒼勁的獵人之臉;回程的路上,他們父子就站在穿龍隘口往下望,在大安溪右側一塊隆起的小台地上就會出現他們安靜地部落。父親手指著山下說:「美不美?我們的部落。」
去年夏天,父親在山谷摔斷一條腿後,他們父子再也沒機會一起站在穿龍隘口遠望部落了,他甚至被送到城市謀生的姊姊處。
他禁不住好奇,往虛掩的鋁門探視,一條小小的縫隙裏冷氣轟然撲向他的門面,另外,在這充塞寒氣的空間裏他發現一張清秀的、屬於女人的臉龐,女人低低地垂下,黑髮綰在另一邊,看不出會有怎樣的眼眸;他再度欺近,鋁門「吱呀———」一聲,把那張臉舉起來納進他的視線裏。
「上課還是報名?」
(真像吳敏敏的眼睛,會說話的、同情的眼睛。)
他停頓了一會,通往二樓的樓梯迸然踢踢踏踏落下一串蹄音,那些抱著畫架的學生魚貫地向門口奔來。
老師再見,老師再見,再見……
他隨著隊伍被沖散在走廊上。再見,他恍惚聽見了吳敏敏的聲音。
再見———
學校裏大概只有吳敏敏懂得他的喜怒哀樂。
當吳敏敏說:「我了解!」時,他整個心便飽滿起來。
但魯齊一那個超級大魯蛋狠狠地別在他的臉上:「不准你去找吳敏敏。」
「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
(他又聽見他們歹毒的叫罵。)
「你是山地人。番仔聽懂嗎?吳鳳就是被你們用亂箭射死的。」
「我沒有,我沒有。」
(吳鳳是誰殺的,你也沒看到。)
他把魯齊一那一段記憶用手抹掉,專心回憶和吳敏敏同在一起的甜蜜時光。
說是同在一起,也不過是短短的幾分鐘。他其實並不注意誰是誰,而吳敏敏卻被他的畫所吸引。
「你畫的是什麼?」
那時他陶醉在畫紙上的部落,冷不防被別人一問,自己卻感到意外。
「風景。」
「我知道這是風景,那裏的風景?」
陳保羅這時候才仔細打量這位闖入者。她有一付嫌瘦的骨架,姊姊也是,他得意地想;削得整齊的黑髮和一對柔如明鏡的眼睛!喔!少年的矜持使他不敢凝視那雙使人臉紅的眼睛。
「是我家鄉的風景。」
「喔!好美!在那裏呢?」
被眼前的女同學當面讚美,他像被激起勇氣般與她快樂的攀談。談著小學時代的遊戲,到山上狩獵的情景,他覺得那是他進入這所學校講最多話的一天。
(未完待續)
悲涼的雨(上)/于真
- 2007-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