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我是山地人。」
喔!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風趣的人。」
「你不會討厭山地人?」
他用懷疑的眼光望著她。
「怎麼會,山地人也是人,你不是人嗎?」
女孩吃吃地笑起來。
直到比賽的時間終了,他們也結束了愉快的交談。
「二年八班吳敏敏,再見。」
他咀嚼著她留下來的話,整個身子忽然變得輕快而甜蜜;此後,他們偶而會在校園裏用身體語言交談,大部份是眼睛,有時候擺動手勢。直到魯齊一憤怒地威脅他,他只好站在四樓努力地想攫住吳敏敏在右側三樓的影子,但失望的時候還是居多。
騎樓裏的人紛紛雜雜的走動,使他確定「再見!」這句話純粹是自己豐富的幻想力又在作祟了。
最初來到城市的時候,面對新奇的事物總令他興奮不已。城市裏鮮目的市招,入夜後霓虹燈散發出誘人而迷離的感官經驗,漢堡店光鮮而潔淨的室內佈置,亮麗的櫥窗內擺設的摩登服飾,它們像旋轉木馬不停地攫住他青澀而期盼的目光,幾個月以後,他已經失去了許多活潑的想像,正確說來,他身體裏每一根神經末稍似乎都停留在麻痹的階段,毫無復健的可能。除非……,他很快地打消了腦際突起的念頭。
他接受了幾次同學的嘲弄以後,有天,他極其厭煩地衝口而出:「我要回部落。」
他的姊姊才梳洗完畢,工作後的疲倦把她的身體癱軟地貼在床被上,她怔了一會兒,隨即大聲地對他吼叫:
「你想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陳保羅一時之間,無法確定什麼原因促使姊姊發怒,驚訝地像一隻小狗縮躲在椅背上。
「你要讓部落的人說笑話對不對?你自己說,姊姊對你不夠好嗎?要吃、要穿、要用,誰給你準備的,爸爸把你送來這邊讀書就是要你將來考個好學校,以後有個好職業,不要像姊姊這樣……。」
不容他分辯,姊姊唏哩嘩啦地開口劈了下來,說到最後,幾乎是聲嘶力竭,陳保羅看在眼裏,心底突地昇起傷感的情緒;那一晚,他們姊弟相擁而泣,事後陳保羅回憶起來,當時自己並沒有流下多少淚水,大概是被驚嚇的成份居多,至於姊姊,不知道為什麼反而呼天搶地,好像壓抑了過久的情緒遇到一處缺口,適時地抓到機會便盡情地奔流。
他來到一處十字路口,紅燈使他卻步。雨勢依然繼續地佔領整個城市,那稀疏的、來往的車輛,彷彿就像不甘被擊敗似地,到處逃竄。車過處,就驚起一陣水花,兩道筆直的車痕很快地被雨水淹沒。他看到對面的路標模糊地印著「民生路三段」,沒有料到漫無目地的遊盪在街道上,卻是一步步逼近姊姊。
綠燈乍亮,他愉快地舉起書包快步穿越雨幕。
姊姊,姊姊……。他在心裏呼喚著,好像如此姊姊就會出現在他眼前。放下書包,他絲毫不在意雨水的洗禮,只希望沿著這條街很快地找到姊姊工作的地方。他的心漲得滿滿的,有如一根飄流的浮木,正待泊岸,而姊姊就是他泊岸的居所。
姊姊的工作一定是很累的;每天夜晚書讀到半夜,才看到姊姊拖著疲憊不堪的神態回公寓;陳保羅想到這裏,便不由自主地憂傷起來;他很後悔最近老是對姊姊發脾氣,若不是魯齊那一群混蛋,他的心情也不會如此惡劣。
「真的,姊姊,我不再對你發睥氣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自己就莫名地想哭起來。姊姊在咖啡屋裏面賣命地工作,都是為了一家人,老師說:「憑勞力賺錢的人,是可敬可佩的。」
可是陳保羅的腳步又猶豫起來了!他曾經好幾次說要去姊姊工作的地方,都被回絕了。
「你去那裏幹什麼?何況我又那麼忙。」
「姊,我只是去看你,又不妨礙你工作。」
老闆會罵人的,工作時間最討厭外找了。你不要害我扣薪水啊!我還想領全勤獎金的。
「好,不去就不去。」
答應過姊姊的。陳保羅洩氣地想到這樁事。
他回頭的時候,發現一個老婦侷促在騎樓一角,手臂上挽著竹籃子,正單調地向過路行人兜售竹籃中的花朵。
「玉蘭花,玉蘭花。」
「一串多少?」
「十塊錢,便宜啦!」
他接過玉蘭花,把一枚銅幣遞過去。
老婦人像獲致恩寵地忙向他說:「少年仔,謝謝,好心有好報。」
他拎著一串玉蘭花穿行在人群裏。
只要把花送給姊姊就回去。那麼辛苦的人,玉蘭花掛在胸前,希望能減輕姊姊工作時的疲倦。
陳保羅一邊打定主意,一邊忙著找姊姊工作的咖啡屋。
「珍珠城咖啡屋」,陳保羅終於在街的另一頭找到。
在咖啡屋的面前,陳保羅鄭重地停下來。暗灰色的玻璃並不能看到裏面的情景,反而反射出對街的雨景。他有些急躁,但連忙又告訴自己冷靜,他打算先編好台詞,用短捷有力的一句話表達對姊姊的尊敬,然後就安心而且愉快的回去,這樣子不須用到一分鐘的時間,姊姊應該也不至致於扣薪水。
他小聲地對著下雨的街道喃喃道:
「姊姊,我愛你。」(未完待續)
悲涼的雨(中)/于真
- 2007-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