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裡出售活跳跳的鮮魚,買魚的男女老幼立即排成了長龍。長龍拐了個大「之」字,尾巴直甩出市場門口去。
有什麼法子呢?這座城市遠離湖泊、河流、大海,左近的大水庫倒是養魚,可哪能輪著供應平頭百姓呢?平日菜市場裡供應的多半是鹹魚、冰凍魚、罐頭魚,難得見到鮮魚。
我本是從菜市場口路過,遇上這機會,不由得也加入了買魚的部隊。前面起碼排有百十號人馬,我身後更是一字長蛇陣。我明白,許多人都是從辦公室裡聞風而動,出來採購的。假都不用請,社會主義大鍋飯確有優越性。一位圍著黑色人造革圍兜的菜市場工作人員,拿著個鐵皮廣播筒在穩定軍心。
「依次排隊,敞開供應,依次排隊,敞開供應……」
一時間,這長長的隊列又成了熟人見面、朋友聊天、互道平安的場所。自然也為那些不守規矩的人提供了插隊夾殺的好機緣。我沒有碰到熟人,前邊的一位西裝衣裙筆筆挺挺的青年女子也沒有碰到熟人。她側過身子站著,肩上掛了隻咖啡色坤包,於鬧中取靜,雙手靈巧地編織著一件金字塔花格的毛衣。一頭青悠的秀髮用紅橡皮筋綰在腦後,模樣兒頗為瀟灑。她嘴裡也沒閒著,在輕輕哼唱「我的中國心」哩。
「哎呀呀,好妹妹,你可是叫我好找呢!」
一個穿著入時、身子富態的中年婦人,手上繞了個網線兜,橫刺裡插了上來,在青年女子身邊站下了,聲音濁重且帶磁性。青年女子也是一愣。
「表姐?真巧!都快一年沒見面了……你住的那樣遠,收到無線電了?」
「哪裡!哪裡!表姐是順路來看看你。先到了你們單位。你那大辦公室只剩下個小夥子,說你們都剛走一會兒,估計是到菜市場採購來了。」
「成了家,每天上班忙公務,下班忙家務,親戚間的走動都少了。」
「有了小男人,每日裡只顧恩恩愛愛的,還有不把表姐親戚們忘了的?也難怪你們,人人都是這麼過來的。頭年甜,二年苦,三年四年賽老母……」
真是一個婆娘一面鑼。她們的對話,使得排在前邊的人都回過了頭。年輕女子沒邀請,中年婦人也沒忙著插進隊伍來。看來她們懂得凡事都講點策略,不要太過顯眼顯形。
「好妹妹,你倒是越長越漂亮了。」
「看你囉-,表姐,人都上三十了,腰也粗,腿也肥,長不像冬瓜,扁不像南瓜,還有什麼漂亮不漂亮?」
「聽聽你這張嘴!還那麼刻薄不饒人。不用你編派,表姐我自己也明白,心寬體胖,腰粗腿肥,加上人老珠黃-」
「怪罪,怪罪。來來,表姐你與其站著跟我講話,不如站到我前邊來……住在這城裡,就是吃魚難……」
順理成章,身子富態的中年婦人進了隊伍。她們前邊的人不會有意見,我這排在後邊的,也不便去打擾她們的趣談。何況根據我本人經常排長隊的經驗,只要在隊伍裡找到了熟人,呱啦上了,就算合理夾殺。只有那些誰也不相識的人,若要硬夾殺,才會惹得噓聲四起,非被轟出來不可。
「怎麼樣?好妹妹,該買兩條紅鯉魚,坐坐胎喜了?」
「看表姐說的,我們是雙職工,要房沒房,要錢缺錢,連個小阿姨都請不起。兩邊的老人又都要負擔,哪裡還敢要娃娃?」
她們的聲音放低了。不管愛聽不愛聽,她們的私房話,我仍是句句聽得清。我還得不時地提醒她們,注意跟著隊伍朝前移,移。
「唉唉!老人、老人,誰家裡都有煩心的老人……家務事不能做,娃娃也不會帶,可得給生活費,月月不能少。他們才不替做女兒、女婿的著想呢!只要兒子、媳婦,女兒、女婿盡孝道,管吃住。啊啊,妹妹,你父親他老人家身體可好?腰痛的老病發沒發?」
「多謝多謝。爹他一直住在我哥家。可我嫂子不肯孝順他。把老人家當包袱……我嘛,講心裡話,跟爹沒感情。你知道,我剛滿周歲,媽就死了,爹就因歷史問題,去勞動改造。一去二十多年。他的歷史問題可是坑了我。十五歲就被下放到農村,招不了工,上不了學,參不了軍。揹著個從沒撫養過我的歷史反革命父親的大黑鍋……後來他刑滿出來,倒要由我贍養。我們這一代人就是這樣倒楣,過去受株連,今天盡義務……」
「好妹妹,義務義務,我何嘗又不是這樣?當然,我媽媽倒是三代貧苦出身。二十九歲守了寡,死活拉扯大了我們姐弟兩個……前些年街道上憶苦思甜,階級教育,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回回都上場。」
「我要是有個表姐樣的媽媽就好了。母親母親,總是對自己的閨女最親。什麼惱人的事、煩人的話,別處講不得,卻可以告訴自己的母親。」
「媽媽……也只是媽媽。你是沒有媽,才想要媽!」
「你……表姐,姨媽不是跟你住在一起?」
「早不住了。住到她兒子家去了。兒子孝順,媳婦賢慧,勝過她親閨女。這可是她老人家親口說過的,我一個字都沒落下。不過好景不常,她那賢慧兒媳婦最近也開始指桑罵槐、斜起眼睛看她老人家啦!」
「你和姨媽老人家是怎麼反目的?」
「還不是擺老資格?數老皇曆?都哪年月啦,動不動繼續憶苦思甜,回憶對比,左一個毛主席說,右一個毛主席如何……毛主席個屁!早臭遠了。如今誰吃那一套。就剩她個老孤臣……她女婿穿西裝,她看不順眼。我穿連衣裙,她講我追求啥生活方式!反眼這也看不慣,這也不順心,還經常上醫院,無病哼哼,小病大養。後來我們也就發話了,請她老人家自便,去替她兒子抱娃娃。」
「那你們每月給老人家多少生活費?」
「生活費?她是去替她兒子帶娃娃,當保母憑勞力吃飯,反倒要我們付生活費?誰養活誰啦?」
「啊,我倒是按月給了父親生活費。」
「給多少?」
「連吃飯、穿衣、零花,每月這個數。」
青年女子舉起了三個指頭。
「三十元?你月薪的三分之一?」中年婦女吐了吐舌頭。乖乖咚地咚,每月三十元錢丟進了水裡。那老東西可是一天也沒有撫養過她。
她們的談話沉默了一刻。前邊的隊伍越來越短了,距離魚攤越來越近了。
「好妹妹,告訴你個消息。我們最近跟舅舅聯繫上了。」
身子富態的中年婦人,轉過臉來四下裡看了看,雙眉揚了揚,忽又按捺不住心頭的什麼機密似的,對青年女子說。
「舅舅?表姐倒有了舅舅?什麼舅舅?」
「你不信?表姐我還會騙你?舅舅就是舅舅,我媽媽的親兄弟。」
「在哪裡?」
「在美國。」
「喲,海外關係?怎麼沒聽講過?前些年沒受到株連?」
「沒沒沒。四清運動那年,我媽倒是要去工作隊坦白交代,說有個老弟四九年失蹤了,是去了香港,還是去了台灣,不清楚……可是被我罵住了,老糊塗,人家沒揭發,沒審查,你倒是自己去惹身臭氣來害子女們,你苦大仇深,只管訴舊社會的苦就是了。我媽聽了我的罵,沒去坦白,全家人才沒受到株連,社會關係才沒有摻雜。」
「表姐,虧了你……漏了網。也是你走運。那時節,海外關係。比鬼還可怕。」
「我舅舅後來從台灣去了美國,開餐館起家,如今是一家貿易公司的經理,資本家。都給我們來過五封信啦。」
「舅舅,海外的舅舅,如今可是香餑餑了,貴重得很了。」
「可不是。那些信,寫的多親人。他說炎黃子孫,縱使身在海外,身穿洋服,也是中國人……我這人愛動感情,每回一讀舅舅的這些話,就要紅眼睛。舅舅雖然沒有跟我見過面,可我真覺得是天天跟他生活在一起似地親近。」
「最主要的,是你們家的電器化,四大件,喊聲來,就快來了。」(未完待續)
議價魚(上)/石隱
- 2007-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