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乃欣

  • 2007-10-26
 她看看錶,竟然已經四點十五分了,超過集合出發時間五分鐘。
 趕緊掏出紅色百元紙鈔付帳,老闆娘的「多謝!」還沒說完,她就提起兩包溪頭名產「脆筍片」,朝著停車場方向跑去。
 午后的陽光很悶、很熱,跑得她一身是汗,感覺得到絲質襯衫濕答答黏在背脊上的難受。今天的天氣有點兒奇怪,照說山裏樹多風多,海拔又高,應該很涼快才是,怎麼會熱成這般景象?真是教人感到意外。
 高跟鞋只有一吋半,不算很高,跑起來卻挺吃力的。也許是因為心急的緣故,她覺得兩隻鞋子似乎被麥芽糖黏住了,要迅速拔開腳步替換,是很難、很難的一件事。
 此刻,她很後悔沒穿運動鞋來,要不,一雙平底皮鞋、涼鞋,或是休閒鞋也是好的。不會像現在腳下這雙鞋那般不濟事,光是好看而已。原先,她是打算穿平底鞋來溪頭的,後來想想,又不是參加救國團的登山健行隊,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不打扮打扮怎麼行?總不能穿條牛仔褲,趿個涼鞋,和正唸大一的女兒一樣吧?十幾、二十歲的女孩穿得隨便,是率性、豪放;四十歲的女人若穿著不講究,就難免給人家邋遢的感覺,搞不好還落得「老女人多作怪」的背後話呢!
 而且,昨晚丈夫也對她建議:「這一次去可能會遇到一些有名的大作家,還是穿得正式一點好。好歹妳也是第一屆首獎得主。」
 「哼!還說呢!當年要不是你催著我上班補貼家用,今天我不也是一位名作家嗎?」提起往事她就氣。
 十年前,她以一篇描述離婚婦女心境的短篇小說〈白色九重葛〉得到雜誌社第一屆小說首獎。那篇小說在文壇引起一陣不小的震撼,一些分析、推介、讚譽的文章,讓她喧騰一時,還有個資深作家在報上發表文章,說她是台灣最有前途的新人。
 遺憾的是,三個孩子都上了學,靠丈夫公務員的那一點薪俸,真會餓死人。她只好當起職業婦女來。筆,自然就放了下來。
 這一放,就是十年的時間。
 而雜誌社的小說獎卻沒停下來,依然年年夏天舉辦。一些當今叱吒風雲的作家,都是在沒沒無聞時,由這個文學獎走出來的。這次的「文學相見歡」活動,就是這家雜誌社為慶祝文學獎創辦十週年,而把歷年來的得獎人邀集出遊三天,以便作家們交換寫作心得。
 「枉費我空有滿腹才華,卻沒讓我發展的環境。要不然……唉!」一想到後來成名的作家,她就難免自怨自艾起來。
 「別難過啦!名氣大、產量多的不一定就是好作家。依我看,這十年來台灣的小說沒有一篇能夠趕上〈白色九重葛〉的水準和內涵。」明知道丈夫這輩子只看過她得獎的那篇小說,她聽了還是很高興。
 丈夫的話,振奮了她的心。所以,她把最體面的套裝穿來了。當然,也配了最恰當的高跟鞋!
 跑得快,高跟鞋難免拐到,讓她急得兩頰潮紅,汗珠如水流。
 幸好,高跟鞋還沒跑斷,她就已經來到遊覽車前頭了。
 「哦!邱惠珠,我們以為妳被孫猴子抓去當壓寨夫人了,正準備去救妳哩!」主辦這次活動的陳主編看到她終於上車了,誇張地開著玩笑,把車上三十幾個人都給惹得哈哈笑。
 「對不起!對不起!我迷了路,所以晚些回來,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她低頭看左手腕,整整慢了十一分鐘,只好臨時撤個謊搪塞過去。在許多大作家前面,她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是因為挑揀兒子喜歡吃的「脆筍片」而遲到呢?
 車子早已發動等待,她上了車還沒坐穩,司機就換了一檔,緩緩朝上山的路爬去。
 冷氣好涼,由頭頂罩下來。她打了個噴嚏,有點兒冷,不過滿舒服的。意識竟模模糊糊起來……
 「下車囉!各位文友,我們已經到了杉林溪,今天我們就住在這家飯店。請大家準備行李下車。」是陳主編震耳欲聾的聲音,把她自睡夢中喚醒。
 她慌慌張張拿起旅行背包,隨著眾人排隊下車。
 這家飯店的餐廳部已經擺好桌席。她上完洗手間出來,只見三張桌都已經坐滿,只剩下靠走道那張桌還有個空位。她朝著那個唯一的選擇坐下去。
 「哇!邱惠珠,妳又遲到了。」這一行人中,唯一認識且也只是在今天早上報到時才認識她的陳主編,由對面傳來大嗓門。
 「哎!怎麼又和他同一桌?」她有點惱,卻又有點歡喜。
 文人多雅興,雅興離不開酒。
 她才吃半飽,敬酒之聲就此起彼落著。一些鄰桌的作家紛紛到她這桌來敬酒,一片稱兄道弟的熱絡聲中,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坐的是名家桌。座上的人,不是報章雜誌的編輯,就是專欄作家,還有幾個德高望重,備受推崇的文壇耆宿。
 座上眾人似乎彼此熟悉,一片杯光酒影,笑談文藝界近況聲中,少不了又是互相恭維一番。她冷冷落落坐在一旁,備極無聊,想走又不好意思,留下來也沒人答理。
 「早知道會是這麼虛偽無聊的活動,我就不來了。」她心中懊惱著。
 敬酒閒談聲仍斷斷續續著。
 「各位,我向大家介紹,這是邱惠珠女士,第一屆小說獎得獎人。她的〈白色的九重葛〉寫得真是膾炙人口。」陳主編突然對座上眾人介紹起她來了。
 「哪裏!哪裏!」她受寵若驚地朝著大家舉起酒杯,心裏開始得意起來,「陳主編的文學造詣還不錯嘛!」
 「哦!這麼說來邱女士是前輩呢!來!晚輩敬妳一杯。」第七屆得獎人,報社編輯對她舉杯。
 「是呀!我們都該敬前輩。」曾得過第三屆小說佳作的專欄作家李  也附和箸。
 「不敢當!不敢當!是該我敬兩位的。」她一仰頭,一杯紹興就下了肚。
 「奇怪,這紹興竟不苦不澀!」平日,她只有半杯啤酒的量,從不敢喝紹興,沒想到,一滿杯紹興輕快滑下喉,感覺還挺好的。
 「如果阿丹、小中、小清知道連楊金生、李  這種知名作家都來向我敬酒,他們一定佩服死了我這個媽媽。」想到在家常被兒子、女兒譏笑跟不上時代,一點文化氣息也沒有的她,此刻,打心底笑歪了。
 陳主編繼續介紹一些不熟識的作家,她一個也沒聽進去,只是回想著〈白色九重葛〉的情節……
 「回家後,我要把〈白色九重葛〉重新拿出來給孩子看,讓他們知道我不是只會煮飯、洗衣服的老媽子。」她越想,心裏愈是得意。
 晚餐結束了,各人領著鑰匙回房。她動作慢,到櫃臺時,鑰匙已被領走。
 兩人睡一個房間,室友會是誰呢?「不知道是和哪一個大作家同房?」她一邊走,一邊興奮的想著。回去後,這也是可以向親友炫耀的話題。
 她的腳踏在地面上,心卻在半空中飄著。爬兩層樓梯,轉個彎就到了三○二的房門外。她輕扭門把推進去。一個直髮如黑瀑的女子坐在沙發上,就著茶几上的柔和燈光看著書。
 「嘿!」對眼前的美麗少女,她柔著聲打招呼。「妳好認真!累了一天竟然還能靜下心來看書。」
 「嘿!妳也住三○二?」絕對不會超過二十五歲的直髮少女抬頭看她。
 「是啊!唉!坐了大半天的車,還真累。」她把行李放在靠窗的那張床上,一屁股坐下去,邊打呵欠邊伸懶腰。
 「休息一會兒就好了!」直髮女子看著她誇張的動作笑著說。
 「嗯!」她漫應著,心不在焉地拿出洗澡用的內衣褲。突然,她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
 「嗨!妳叫什麼名字啊?」她以一種豪放、無所謂,又帶點長輩式的語氣問。
 「王必華。」少女平靜地回答。
 「啊!原來妳就是第九屆小說獎得主王必華?」突來的驚喜,讓她忘形的叫了出來。
 「是啊!妳怎麼對我如此清楚?」少女放下書本,充滿興致地看著她。
 「那當然囉!」她得意地溜溜眼珠,接著說:「妳的文章我看了很多 !〈紅塵路上〉、〈策馬過草原〉、〈雨滴的早晨〉都寫得棒極了。尤其是那本〈愛的羅曼〉,我最欣賞了,不但我喜歡,我那唸大一的女兒也讀得愛不釋手。」
 少女仍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聽著她如數家珍般列著自己的作品。彷彿大漢天子高高在上,接受著異邦進獻貢品般自在。
 少女的不作聲,讓她自心底浮起一絲不高興。不可否認,王必華的小說精練有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過,和當年寫〈白色九重葛〉的自己比起來,還有一段距離,需要多加努力才趕得上。
 「她如果知道我是第一屆小說獎得主,絕不會還這樣毫不謙虛地坐在椅子上了。」她暗忖。然後坐回床沿,嘆口氣說:
 「唉!還是你們年輕人行,像我們老囉!根本沒辦法了。」
 「哦?」果然,引起她發問的興趣了。「還沒請問您的大名呢?」
 「我啊?無名小卒一個。」她謙虛的說,接著又充滿自信地道出自己的姓名:「敝姓邱,名惠珠。」
 「啊?妳就是邱惠珠?」少女由椅子上站起來,瞪大眼,張大嘴。反應很劇烈,使她嚇了一跳,卻又忍不住竊喜。
 「妳聽過我的名字?」她順勢問。其實,她心裏明白,自己的那篇〈白色九重葛〉已經成為經典之作,喜愛寫作的文學青年應該都看過,若沒看過起碼也該聽過。但是,她仍要裝著不明就裏地問一問,表示自己的謙虛內涵,和那些少年得志的狂妄作家是截然不同的。
 「對呀!我一路上都聽到妳的名字。」少女笑著,笑容很親切,她看了非常舒服。
 「大概是我疏忽了,都沒注意到。」她那得意的笑容,看起來更謙虛、更自然了。
 「妳當然沒聽到囉!」少女純真地說著:「每次開車前,陳主編總是提高嗓子問:『邱惠珠還沒有回來呀?』在溪頭等妳時,他還說要封妳為『遲到大王』呢!」少女的大眼睛,像太陽一般明亮閃爍。
 她那最自然、最謙虛的笑靨,在陽光下凍僵了!
 白色九重葛在她眼前一朵朵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