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石 隱

  • 2007-10-29
 小時候一直以為人永遠是一個樣子,再也不會變;直到有一天,在祖母的老櫥櫃裏發現了這本相簿,用包袱巾仔細包起來的相簿。
 我偷偷的拿出來,一面按住狂跳的心,一面飛快的翻看。上面的人像都變黃了,個個穿著奇怪的衣服,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翻到一頁,發現有一個女人似曾相識,然後,啊!我一下子醒過來,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曾經」是我祖母,只不過她現在不一樣了。
 春節回家我又把這本相簿找出來,很久沒有翻動了,黑色硬卡紙串起來的相冊邊緣早已磨損得破舊不堪,裏頭的相片,每一張年紀都比我大。四角貼了漂亮的角套,歷經了幾十年歲月,相片早已變成褐色了,奇怪的是影像不但不模糊,反而越來越清楚。
 我信手翻動,一頁又一頁的時光過去,好像是作夢,半信半疑而又透著一絲恍惚。
 看看身邊的祖母———民國十五年出生的祖母正坐在沙發上打盹,電視機一亮一閃的畫面和嘈雜的聲音對她一點影響也沒有。
 我回過頭來,看到一張團體大合照,全部是寬服大袖的女童,人人正襟危坐,兩眼向前瞪視。我把相簿拿近眼前,細細搜尋起來。一排又一排的女子,在那樣一個陽光的下午,你推我擠的排好了隊,齊齊的把目光對準了鏡頭,隔了六、七十年的時空向我望來。我來回上下找了幾遍,實在很不能確定。
 坐在身旁的祖母頭垂在胸前,鼾聲規律地響著。我攏了攏她掉落額前的白髮,很想問她:那一個是您?還記得那時候嗎?那個拍照的下午,隔壁同窗和您的對話嗎?
 祖母身分證上的教育程度寫著:識字。她每日早起必先讀報,偶而唸幾句古詩文,說幾句成語典故,我們都驚訝不已,從來不知道她也有「同學」,更不要說進私塾唸過書。
 我把手放下來,又翻過一頁,十九歲的她正站在一叢花樹前,面無表情的對我望來。
 六十年前,女子照相留影不興露齒微笑,所有的人都是一個表情———面無表情。
 十九歲的祖母是一名清瘦美麗的女子,在她臉上讀不到現代女子慣有的飛揚,但是我看出來了,她的眼,是父親和我的眼;她的脣,是伯父和堂哥的唇。著了一襲唐衫布衣的祖母,慎重的站在那裏,雙手交叉,不知為什麼拍了一幀這樣的照片。
 是相親用的嗎?我實在很想問她。也許她會笑著罵我:三八咧!然後別過頭去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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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的出生身來歷我們從來沒聽她提起過,她講的唐山過台灣的往事都不是娘家的,全是夫家———我祖父這邊的事情。雖然她去過廈門,而伯父也是「留學」北平返台。我們只知道這家族中最年長輩份最大的「老祖」(我們的確如此稱呼)是她母親,也是她婆婆。「老祖」改嫁過來時把她帶進門,後來便和祖父結婚,生了兩個兒子———伯父和我父親,也有過一個女兒,那是我素未謀面的姑姑,十八歲時便投了河。姑姑的事情沒有人敢提,是伯母偷偷告訴我。
 祖父和祖母的婚姻沒有幾年即告結束,台灣那時流行瘟疫,祖父不幸感染,廿九歲祖母守寡,從此吃齋禮佛過了半世紀。伯父那年九歲,我父親則尚在襁褓,一個女人要帶大兩個兒子並不容易,她擔柴賣蚵,下田幹過粗活,常常肩挑走遠路,鍛鍊得好體力。
 我轉頭端詳仔細,這兩年祖母老了很多,畢竟是近八十的人了。她靠著沙發扶手睡得很沉,一隻腳伸出去,直挺挺的放在長沙發上。自從在公園做早操跌了一跤後,她只能這樣坐下。七十歲以前祖母從不用手杖,跌斷腿後,我們都擔心老人家骨質鬆脆癒合不易,她卻躺不住,自己起來走動,拄著手杖拐呀拐的,照樣出門買菜,在家裏旋來轉去。
 我想起爸爸說的,從前他們最怕和她出門。祖母出門不坐車,走幾個鐘頭路是常有的事,她覺得可以走為什麼要坐車,年輕人太嬌弱太浪費了。「老祖」晚年在舅公家度過,最後生病的那幾年,祖母每晚從家中出發走半個鐘頭去陪她。其實自己也是六十好幾的老人了,卻每日天晚即去,天明方回,有時下雨,我們都勸她今晚不要出門了。她說什麼也不肯,爸爸只好護送她前往。
 舅公家後院的小木屋我去過幾次,那是「老祖」住的地方,夜晚來時兒孫們都到前廳去了,只留下這對白髮母女相依為伴。上了年紀以後,祖母特別憐惜貧老無依的人,逢到庵裏拜佛,平時儉省的她,卻拚命塞錢給掃地打雜的「菜姑子」。她說這些都是苦命人,老了無子女可依靠,只好寄生寺廟,塞點錢給她們也是應該的。
 有好幾年,我一直以為她再也不會老,平常她總盤一個髮髻在腦後,只有洗頭時才把頭髮放下來———那真是一道烏黑發亮的瀑布。她的牙齒既不動搖也不掉,嗓門又粗壯又宏亮,我常故意跟她耍賴,聽著她中氣十足的罵人的聲音,心裏就安坦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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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大壽那年,祖母就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吩咐媽媽買布,請了附近同年的一個女伴裁衣。這些事情都是暗暗進行,我那時還小,只覺得氣氛神秘得駭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天偷偷去翻她的衣櫃,在衣服堆中,找到一個紙箱,裏頭全是白色的新衣,還有一頂樣式古怪的頭套帽子,後來才知道這些全是壽衣。辦完了這件事,她的言詞變得不一樣起來,常常有意無意間說起喪葬禮儀,太過奢華是貽累子孫;火葬最好,乾淨又不佔地方,土葬到頭來還不是為蟲蟻所化等等。我們默默聽著,沒有人敢答腔。
 親友間有什麼婚喪喜慶總要來問禮於她,這些年老成逐漸凋謝,她的叔伯兄弟輩,來往的朋友,慢慢一個一個走了,有時人家請她去幫忙料理,回來時總是一身疲憊的神色,輕描淡寫的語氣,連眉宇間也看不出悲慼。這一晚獨自吃過了飯,她往往不說話,把房門一關提早歇息。
 左腿沒摔傷以前,每年清明祖母都要率領全家大小去掃墓。我跟在身後,看她穿梭上下敏捷的身手,很難相信她有那樣的年紀。我們越過一個又一個墳頭,撥開路旁亂草,到每一處祖墳祭拜。上祖父的墳時,她會特別查看一下,指揮人把四邊清理乾淨;偶爾跟伯父和父親提到當年,口氣和神情都是淡然的。我們晒著春日的陽光,和她坐在階前剝橘子吃,一面把橘皮往墳上丟,表示子孫來掃過墓了。壓在墳上的紙錢被風吹得飛起來,她瞇著眼看出去好遠好遠,伯母挨到身邊說話她也不理。有一年伯父、伯母入了教,祭拜祖先不肯持香,伯父後來在她盛怒下讓了步,伯母則堅持不從,從此以後逢到這種場合,伯母不是託詞閃避,便是祖母視而不見,不理不睬。
 伯母告訴我姑姑投河的事以後,我特別留心注意,祖父的墓碑刻著祖籍來處:晉江沙堤。左下角有孝子———伯父和父親的名字,沒有姑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自盡被視為不孝,更何況男尊女卑的傳統,姑姑就這樣消失了,沒有名字,沒有墓,什麼都沒有———想必也沒有照片留下來。
 電視機的聲音轟隆轟隆的在客廳迴盪,祖母睡得那麼酣,那麼甜,會不會有時也夢到了我姑姑呢?幾十年過去了,她是不是還記得自己唯一的女兒,花開正好的年華,投水自盡的委屈?當時她是否也曾撫著屍身,流淚痛責女兒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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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來我們極少看祖母落淚,她的堅強都是被際遇磨鍊出來,只有數落兒子不是時才會放聲痛哭。其實祖母很寵我父親,常說是前世相欠債;半是因為她獨力撫養長大,半是我父親生來高大體面,十分酷似祖父。我有時想到,祖母年年上山掃墓,會不會害怕祖父不認得她了。他們是少年夫妻被死神乍然拆散,死者永遠停留在那裏,生者卻白髮日漸蒼茫,轉眼間兩個兒子也都步入中、老年了,客廳裏祖父的肖像卻依舊是年少的眼神,那麼年輕,那麼熱切地望著祖母。
 我十幾歲時很不能接受凡人必經的生老病死,祖母六十歲以後即備好壽衣更令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我總是一面作功課,一面豎耳傾聽她的鼾聲,有時悄無聲息,我便走到她床前偷偷去探鼻息呼吸。上台北唸書後,我總害怕會接到家中急電,這樣子過了十年,畢業、入伍、退伍,每回返家,看她總那麼樂天開朗,和我們開玩笑,一屋子都是她的聲音,心裏放心不少。我看著她,仍是幾年前的模樣,好像人老,老到一個程度就不容易再老下去了。
 然後,有一晚我接到母親打來的長途電話,提起祖母的嗓子突然沙啞了,催她好幾次也不看醫生。母親在電話那頭壓低了聲音問:你能不能回台南一趟,阿嬤向來較聽你的話,也許可以說服她到台北就醫檢查。
 我匆匆趕回家,祖母閒閒散散的坐在客廳,天暗了也不開燈。我丟下行李上前喊她:「阿嬤!」這才慢慢回過頭來。她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臉上佈滿了倉皇的神色;整間屋子突然沉靜了,好似那神秘的氣氛正一點一點的又回來。我感到身上一陣冷,十一月黃昏的過堂風吹得人發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