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帶她上長庚醫院的那天,她緊緊抓著我的手,眼睛轉來轉去地四下張望。我想起「老人囝仔性」這句話,小時候每次生病,她總是半哄半迫地帶我去看病,我也像她現在這樣,緊緊抓著手不放。我們祖孫倆在診療室門口坐下來,候診的人坐了一長排,四周是靜悄悄的等待,只有護士推門進出,高聲喚人的聲音。輪到祖母,醫生很快就檢查出來,斷定聲帶長了東西,現在是良性,但是不能保證將來不會變化,為求安全起見,最好是開刀割除異物。
動手術那天早上我趕到林口長庚,到了她病房門口才發現病床已經空了,前一晚陪祖母住院的媽媽也不在,我跑到開刀的那一層樓,都是戴口罩穿消毒衣的醫護人員,推著器械來來往往。開刀房前面的走廊特別長特別寬,三三兩兩的都是病人的家屬等候著。媽媽看到我就說:「八點鐘就送進去了,一直還沒有出來。」堂哥在醫院任職,經驗豐富地解釋,所有病人都集中由一個入口進去,然後再分到各科開刀房;出來時也一樣。
就在這時,出口的自動門開了,護士高舉著點滴推著病人出來,所有的人都圍過去,在門邊上向裏張望。我擠到門口,看躺著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不是祖母。
我們又退回原來站立等待的牆邊,長達十幾廿公尺的開刀房,堂哥說像是一間大屠宰場,裡面分成一格一格正進行著各項手術。開刀房再過去是加護病房,整條走廊睡滿了人,都是病人家屬。走廊盡頭另外有一個門,偶爾會有廣播,要某位病人的家屬到那頭去等待,那便是不幸的暗示,只有手術失敗才會由那頭送出。
我在走廊上來回踱步;接受開刀的祖母已經七十多歲了,我們這樣做不知道對不對?她平日身體硬朗,長年吃齋又勤於勞動,一刻也閒不下來。叫我們起床,催人洗澡睡覺都是震耳欲聾的大嗓門。小時候我們在外面玩過了頭,她站在門口喚小孩的聲音,五十公尺外的廟口都聽得見。她一定很不習慣自己現在的聲音吧?有一段時間她養貓,後來走失了,每天黃昏她對著後面的屋頂喚貓,輕聲細語了好陣子。她一定很不習慣現在,這樣瘖啞刺耳的聲音吧?弟弟在家中最愛逗她笑,她脹紅了臉笑得那麼快意,好像幾十年都可以如此笑開去,笑聲是一道無盡的江流。
我又想起她六十歲把一切都準備好,坦然地談著喪葬死亡的一切,是長年禮佛還是到了年紀都會有的智慧?我從前很為她的樂觀開明進步的思想驕傲,她雖然重男輕女,對時代的新東西新觀念倒很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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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回踱步,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閃過去。
出口的門砰然打開了,護士戴了口罩推著病床走出來。我楞了一下,才認出躺在上面的人是祖母。她的頭髮花白花白的全散開來,裹在白被單裏的身體是那樣瘦小,我從沒見過她這樣,她向來都是梳好頭的,有時頭上還簪了一朵白玉蘭。(未完待續)
逝水/石 隱
- 2007-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