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我也不知道她這樣瘦小,白被單像一片海一樣把她蓋住。我挨到床邊俯下身看她,她的唇角有一絲血跡;然後是眼睛,她張開眼睛看我,淚水慢慢流下來,和唇邊的血合在一起。
她搖搖頭,定定的看著我,我沒見過她這樣,她從前不是這樣流淚,而現在她躺在那裏,含著淚水用絕望的眼神望著我們,她的嘴唇動了動,我們不讓她說話,她卻緊緊把我拉近,於是我聽到她費力吐出來的幾個字:他們沒開。
他們沒有為她開刀!是這樣嗎?我著急憤怒得幾乎要跳起來。
祖母無助地躺在那裏,前一晚她還是生氣蓬勃,著了睡衣到處走動查看,和同房的病人招呼問好,怎麼住院才一天他們就把她弄成這樣!
我有些後悔要她開刀的決定,老年人實在不適合進醫院的,醫院的氣氛讓他們意識到老,慧識到死,他們的生命意志消失得特別快。
堂哥湊過來,他畢竟看得多,經驗豐富了,微笑著對祖母說:「怎麼會沒開刀呢?不要亂講,你被麻醉了,怎知道他們沒幫你開刀?」
祖母隔日早起又恢復原來的樣子,除了聲帶剛開過刀不能說話外,如往常一樣,她把頭梳好,又到病房外去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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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後十天內嚴禁說話,她可是按捺不住了,屢屢「犯規」。我們很快又發現,滿屋子都是她聲音,她愉快地用她的新嗓子和親戚朋友說這段「歷險記」。
祖母那年七十五歲。去年她跌斷腿,已經是七十八歲了,母親來電告知時我嚇了一跳,等知道她又起來走動就放下心來。
我想她這一輩子是要這樣過的,就算在高齡跌斷腿,她也不躺在床上呻吟,一個人掙扎著起來走。她從年輕時就這樣,無所畏懼地迎接生命碰到的一切,生命最後的夕陽來臨,她仍然堅持要興高采烈地活。
我把相簿闔起來,輕聲喚醒她,該是回房睡覺的時間了。她慢慢站起來,不要人攙扶,一拐一拐地走進房間。
我關掉電視,輕輕把房門帶上。 (完)
逝水/石 隱
- 2007-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