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寫景、寫物，寫人文與歷史
也寫私心事的旅行隨筆；筆者告訴自己，
旅行不僅是『去過那裡、看過什麼？』的記憶，
而是見聞；如何將所見所聞，轉換成知識與智慧，
然後烘焙出好的價值與態度…。
旅行，對我而言，永遠是意料之外的興奮，那種不合常規冒險、混亂、放縱，對長年慣性、單一生活的我，茹素春藥般，神魂俱裂。縱旅西北貌樣之後，興起朝九華、普陀、峨嵋、五台四大名山。為了要朝四大佛教名山，評估最好選項，是參加佛教團體。理由一、有意象，朝山看廟，儀軌…他們在行；二、有價值，法師隨團講經論法、僧人居士從浮世淡出，看待人生的態度？人、事、物的觀察，是我旅行附加價值，尤其是對人的觀察，偏好指數最高。因緣際遇下選擇『佛衛』，舊友任師姊熱忱，新識意芳師姊用心，促成我這趟從『南京加入，杭州退出』朝山之旅。於是，裁減出的時間，成就我獨行『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的南京。南京雖不是我第一次入境，但這次獨行，讓我交織歷史印記，像是一面濾心的容器，不斷滔洗搔不到癢的理性秩序，尤其屬於南唐后主李煜那段『公／私』翻雨弄雨的不堪、痛苦與掙扎，澈底收編我陰霾情緒，打開屬於我的千頭萬念，原來，文學穿透力就這般輕易僭越時空。
位江蘇省西南部，又稱『金陵』的南京，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就如《金陵覽古》中描述『其山雖無…層崖斷霧之勢，然多妍媚而鬱紆，…其水雖無寒泉瀑布，…長江西來，一瀉千里，小者澄湖練明，清潭鏡澈…』。由《天文臺》俯瞰，林木蔥翠、泉壑幽深的紫金山，在陽光輝映下，紫氣東來，氣象萬千，而城內四面環山抱水，左有青龍、右有白虎、後有朱雀…《玄武湖》和《莫愁湖》恰似鑲嵌其間的兩顆明珠，南京確有『龍蟠虎踞之雄，依山帶江之勝』。
如今氣勢磅礡的長江，仍然滔洗『十朝京都，六朝金粉』古都浮華過後，灰飛煙起的歷史塵埃；風光十裏《秦淮河畔》雖沉澱著鉛華盡逝，但那琴棋書畫仍留長，蘇小小情愛糾纏換了主角，仍在河畔不斷接力上演『問，情是何物？』。荷香四溢、岸柳低垂的《莫愁湖》內莫愁女石雕像，仍神情愫鬱凝重，自訴她那淒婉遭遇；位在鐘山以西《玄武湖》，即得長江之源頭，又融紫金山之泉，仍有『清冷香柔流一處，甘淨純美匯一湖』之譽。
由福州搭廈門航空，比原定時間提早一小時登機，午後夕陽，從機艙窗外灑進來，一層深一層淺，映在碧藍天空；深藍川溪與鐵灰建築，溫馴的匍匐在地衣上…這寬廣的視野，轉折了剛剛無厘頭等待壞心情；甚至福州人，在機上高聲調聊天，合托出嘈雜嚷嚷，已不再那般刺耳。『隨時洗滌心情』與『不要求服務品質』是在內陸自助旅行必備條件。
一陣放慢速度，流覽隨身攜帶書籍，不合眼力的眼鏡，折騰我的眼睛，擱下書本，回溫玲問我：『一個人出門怕不怕？』。『每次都很掙扎…』我這樣回應。從小就愛找人依賴的我，已是雙指無法記數單獨出門，為的只是，實現『自我增值』這小小的夢想。多年婚姻試煉，學會不奢求『出門、回家』有伴的我，很快進入昏睡狀態，醒來時，臨座中國男子將機艙點心，用一根指頭駁給我，道謝之際，那撕裂發黃牙齒、凌亂頭髮…讓我想起，那一年在尼泊爾巧遇，讓我怦然心動的英籍男子，他的凝視與微笑、銀髮與挺拔…。溫柔與殘酷，對我而言都是註定錯過的命運。
祿口機場距市區30千米，十多天必需之厚重行囊，靠泊旅店或隨身攜帶，在時間與經濟雙環困頓下，我決定請求南京江濱金陵大酒店，協助找計程車。這次嘗試放棄找地陪，帶著行前小心規劃、細心搜集路線，靠兩隻不同電話線，陌生朱司機，在接機十五分鐘後碰面，我在菲菲細雨中，展開南京自由行。
『老同學S得知我規劃朝四大佛教名山(外掛俸化縣彌勒道場與黃山)，只嚷要加入，我怕八卦是非引塵埃，壞旅行原意，拒絕他成行』坐上計程車的我，回想剛剛擰大包行李，在機場忙亂找銀行窘境(祿口機場剛取消空車不得入境)，想起S，撥電話問好同時，也隨機成了這次出發交待行程的首點。『司機姓氏與車牌號碼…』，朱司機好修養問我是不是告訴家人，依經驗律則，他的可信賴度高於50%。之後，他載我這獨行女子，在雨中勇闖南京城，給我的好印象，印證事前判斷；但參觀以《中山陵》為核心的鐘山景區時，那滑頭計程車司機，讓我不得不捨下入境《中山陵》。獨行的旅者，在割捨去留與自身安全間的分際上，自身安全與愉悅心情應就順序之先，它驗證每趟行腳附加價值與成長指數。
1
從雨花臺出發
我們以南郊《雨花臺》為出發的點。
雨花臺地區，原來是古長江水道，滾滾巨流挾帶卵石與沙石，聚集在離海口不遠江底，後經地殼板塊的擠壓，江底隆出地面，形成一片佈滿石頭的小山丘，稱『石子崗』，在這小山丘夾雜許多半透明狀，奇巧玲瓏、晶瑩剔透、絢麗七彩的石子，即所謂『瑪瑙石』。對旅者的我，雨花臺另一美麗傳說，更能引起我側目，在《維摩經，問疾品》中記載：『…上天為考驗菩薩，特派仙女前來散花，以試其誠。如花墜地，表明塵緣已絕，可修正果；如花著身，則表明塵緣未盡，還得繼續修行』。傳說南朝梁武帝時，高僧『雲光法師』在石子崗講經，感動了上天落雨如花，花雨落地即變得無數絢麗多姿的石礫，雨花石由此得名，石子崗也改為雨花臺，在《新京備乘》中甚至稱雨花臺為『天女散花處』。
我以同樣浪漫的心情，冒著雨絲，搭上景點中覽車，女司機手指江南第二泉、楊邦義剖心處、明初大學士方孝孺墓、辛亥革命人馬塚、菊花台…終至雨花臺烈士陵園…，輪胎翻滾路上水漬，也揚起歷史塵埃灰燼，我除感受『人生存狀態中無可與奈何』的悲悽外，也端看『聚天地之靈氣，化日月之光華，孕萬物之風采，成石中之神品』的山丘藝石之美。對我而言，美的頓悟，是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當下，我決定在這石城中，找尋『瑪瑙的 貅』與『雨花石』兩樣藝石，送給兩位好朋友。
2
槳聲燈影的秦淮河畔
秦淮最著名風光，是延至明代的『燈船』；
最扣人心弦的秦淮人家，是『秦淮八絕』。
秦淮河房，櫛比鱗次，十裏珠簾，南北掩映；皓月之夜，畫舫蕩漾，燈影與槳聲重迭交織，波光淩淩…如詩如畫，亦夢似幻，南宋的陸游、辛棄疾、李清照…都曾以幽渺的文字，描繪秦淮河畔素顏朦朧的美。以《夫子廟》為中心的河畔，不僅商鋪林立，也是江南人文薈萃地，例如，移居秦淮水亭，著成《儒林外史》吳敬梓；長在秦淮風月之地，孤傲嫉俗的曹雪芹；以及寫《孽子、台北人》的白先勇；『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度登樓一斷腸』在亡妻墳前，吹蕭不止內陸名家唐圭璋…；同遊秦淮河畔，朱自清與俞平伯兩篇同題的名作，都是我落筆時，想到的臉譜；當然，還有金粉樓臺上演最能引領風騷、最扣人心弦秦淮八絕。
吳三桂一怒為紅顏，傾國名姬『陳圓圓』；女扮男裝，風骨嶒崚『柳如是』；怒斥奸臣，血濺定情扇的『李香君』；懿絕風華，滿腔愛意，親作〝秦郵董糖〞的『董小宛』；還有癡心才女『馬湘蘭』、俠骨芳心『顧眉生』、長齋繡佛『卞玉京』、風流俠女『寇白門』，她們色藝雙全，或美人香草、或紅妝俠骨、或柔情似水、或慈悲為懷…以血肉創作故事，至今讀來，除膾炙人口、賺人熱淚外，也祭奠著繁華煙塵中過往。
如今秦淮河畔，槳聲燈影依舊，七—九月是遊船鼎盛季節，渡船與石拱都掛滿紅燈，當夕陽西下，華燈初上，才子佳人，泛舟唱和…。我彷古泛舟，尋起六朝之風月，不禁遙想，這十裏珠簾的秦淮兩岸，仍有多少閒情女子，對妝重彩為誰相思？多少柔情女子，迷失在愛的荒原，搖晃出淚水的線條？多少多情女子，將愛揉搓成紙團，癱泣成詩？亦或多少悲情女子，將愛懸掛記憶的邊緣，隨時間肢解與擺蕩？…縱然相逢應不識？我忽然覺得自己比亙古更蒼老。
3
曲廊深峻，回廊跌宕--瞻園
出《白鷺洲公園》，過了燕橋，我來到秦淮河畔，南京僅存的兩個古典園林之一，瞻園（註一）。根據明代正德年間《江寧縣誌》記載，瞻園為金陵池館勝處，故也被譽為《金陵第一園》。原稱『西圃』的瞻園，是明代開國勳臣中山王徐達的私人宅園(後為官家花園)，經其第七世孫徐鵬舉鑿池迭山，第九世孫徐維志依山築基、引流為沼，將西圃推向，竹石卉木為金陵圓亭之冠。
一扇釘滿泡釘的紅漆大門，正折射昔日王府尊貴。門前的石獅，不僅壯嚴肅穆守候，這大園子誕生與起落，也冷眼看待，朝代更替的樓起與樓塌。如今瞻園與太平天國歷史陳列館，毗臨合一。入門的展廳，天王洪秀全銅像，宛如向後人宣示，那段波瀾狀闊農民起義的慷慨與悲壯；推開輕掩小門，映入眼簾的是奇峰迭嶂，曲廊蜿蜒，小橋流水，鳥雨花香；穿巷走入，石坡、抱石軒、木香廊、竹深處、翼然亭…等十八景。晚清詩人楊大堉曾以:『罨畫名園淡不收，廊腰曲曲徑通幽；危峰拔地亭招鶴，老樹拿空幹化虯；遠挹山光濃翠合，閑垂竿影淺藍浮；蒼然一品襄陽石，分得棠陽月半鉤』來形容瞻園宛自天成的山水，典雅精巧的建築。令我興趣的是，橫貫南北一條長廊，其中的東廊除懸掛歷代名人，有關瞻園的題詠外，還有近代內陸知名文學家、史學家、戲劇家，如程千帆、唐圭璋…等的詩作。古今對照，也能瞧出文學更替凹凸的質地。
（註一）曾與上海『豫園』、無錫『寄暢園』、蘇州『拙政園』與『留園』並稱為《江南五大名園》
造訪，一城煙雨的南京／劉枝蓮
- 2007-11-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