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壬癸

  • 2007-11-12
 和往日一樣,時鐘尚未指到六點的時候,張曼玲已經開始把桌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往抽屜塞去,然後用手撐住下巴,漫無目的地思索著。然而想些什麼才好?下了班到姑媽家走一趟?抑或到美容院做做頭髮,打發時間?還是……她迷糊了,真的,自從和李維分手之後,呈現在腦海的經常是一片空白。
 李維?唉!怎麼又想起他了。不值得。她好幾次告訴自己,應該忘掉這個曾經令她瘋狂、激情,甚至淌出許許多多淚水的男人。他們分手竟是如他所說的:「因誤會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好像兩人之間除了分離,別無其他挽救的機會。不過這樣也好,她想,她總算認清李維的虛情假意的面目,居然為了一個認識不到兩個月的董事長的女兒,而拋棄和他有兩年篤厚感情的她。
 真是虛偽!她暗自罵道,愛情說穿了只是一串虛偽的組成,是經不起任何的考驗,如同一陣煙霧,風一吹,隨之煙消霧散。什麼海誓山盟,什麼永遠只愛她一個,如果他需要妳時,說這些話就跟嚼口香糖一樣容易。
 想著想著,她不禁長長吁了口氣,弄不清楚失去李維的這段日子是怎麼過來的了。
 撐著下巴的右手麻了,她輕輕甩一下,忽覺室內一片嘈雜,不時有年輕人慣有的笑聲、叫聲瀰漫開來。她皺皺眉,這些以前一度喜歡的聲音,如今卻變得格格不入,彷彿存心向她嘲弄和揶揄,說:「張曼玲,妳不再青春了,一個女人心靈上的蒼老比容貌來得可怕。」
 是這樣嗎?她反問自己,是這樣嗎?
 「喲!」
 突然角落冒出一聲驚呼,著實讓她嚇了一跳,猛地從虛無的過去拉回現實。她轉過頭,定了定神,裘麗正欣喜而又頑皮的拉扯李冠倫的衣服。
 「同事們聽著,今晚我們的聖人大發慈悲,普渡眾生,決定……」裘麗故意頓了頓,故作神祕狀,接著興奮地嚷道:「決定請我們去『大華餐廳』吃晚餐。」
 「真的?」許多人異口同聲地說。
 「當然囉,聖人親口對我說的,假得了嗎?」裘麗隨即問李冠倫:「你說對不對?」
 「哦……」李冠倫慌慌張張的支吾其詞:「對,對。」
 語畢,室內馬上響起一陣震天價響的掌聲。
 她好奇地望望李冠倫一副窘得發紅的臉孔,忽然對他產生某種程度的同情。在公司裏,李冠倫是出奇沉默的人,平常總見他悶不吭聲,獨來獨往。剛來公司那幾天,大夥還以為他是啞巴呢,但後來才知曉他不喜歡說話的原因,就是容易臉紅,尤其面對女同事,臉更漲得如同豬肝。所以,裘麗那一幫人都調侃地稱呼他:聖人。
 說實在的,裘麗是個活潑、漂亮和可愛的好女孩,再加上裘麗善於表現自己,全身的細胞無不散發著青春的氣息。只不過裘麗的缺點是愛惡作劇,一有笑柄落到她手裏,不被她鬧得天翻地覆才怪哩。
 「裘麗,」業務部的林科長也站起來說:「咱們恭敬不如從命。」
 「得了,什麼恭敬?誰不曉得你林某人只要有吃的、喝的,一定舉雙手贊成。」
 林科長被裘麗這麼一糗,連忙抓抓頭髮,聳聳肩膀,一面苦笑,一面自我解嘲地說:「我輸,我輸,唉!知我者唯裘麗也。」
 說時,林科長當真舉起雙手,作個投降的姿勢,惹來同事們的哄堂大笑。
 「少臭美,」裘麗白了林科長一眼,陡地正經起來。「其實我們能夠吃到這頓飯,應該感謝一個人,因為這個人是聖人請客的主要對象,我們充其量托她的福罷了。」
 「誰有這麼大的面子讓聖人破費?」林科長不解地問著。
 「你不會問問聖人啊?」
 「嗯、對。」林科長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把身子移近李冠倫旁邊,問他:「是誰?」
 「啊……?」李冠倫顯然沒聽懂林科長的意思。
 「是說你喜歡上誰,說出來,也許我能幫你忙呢!」
 李冠倫更加不安的抬起頭,望望周遭。驀然……驀然張曼玲感覺得到他的眼光直直盯住她,似乎想說什麼,但幾秒鐘後,李冠倫慌亂地把眼光挪開。
 看著看著,一股涼意從背脊昇起,她不禁打了個冷顫。這種充滿眩惑的眼神,她太熟悉了,也是她最最擔心的。上班時,李冠倫對她特別與眾不同,常常有意無意注意著她,有時兩人一不小心四目接觸,她看得出李冠倫的眸子閃爍著異樣的光彩,柔柔地,彷彿一堆輕軟的棉絮。甚至好幾次下班後,李冠倫怯怯跑來向她說:
 「張曼玲,我……我可以……可以請妳吃飯嗎?或者……?」
 她從來沒有一次答應他,心裏倒寧願相信這只是她的錯覺而已,儘管她對李冠倫的印象不錯———談吐溫文儒雅,舉止斯文有禮,長得又高又魁梧,大概有一七五公分以上吧。然而她知道,受過創傷的心靈,不會輕易接受另一個人,更不會輕易付出一絲絲感情,就好像一團烈火早已在她胸中熄了、滅了。現在她最需要的是休息、冷靜,把愛情窖藏於內心深處。
 六點,壁上的時鐘適時地響了,張曼玲一邊收拾起紊亂的思緒,一邊設法讓自己放鬆,不再理睬那群滿是笑容的同事,於是拎起袋子掛在肩膀,逕自朝大門走去。
 「曼玲!」裘麗首先發現到,立即喊住她。
 她停止腳步,側過身子,愕愕地瞧著裘麗。
 「曼玲,妳不去嗎?聖人請客喲!」
 「是啊,不吃白不吃。」林科長一邊應和著。
 她極不自然的撂撂額前的髮絲,眼角瞧到李冠倫顯得一臉的失望,倒是自己一時找不出藉口來了。
 「留下來嘛,」裘麗說:「反正明天也不上班,幹嘛急著走呢?」
 「我……我晚上有點事情……,」她期期艾艾地,「對不起,我必須……必須先走一步。」
 她決定狠下心,快刀斬亂麻似的,轉身,步出公司的大門,不再容許內心有片刻的猶豫,否則……否則她害怕屆時又控制不了自己,而改變了初衷。畢竟拒絕人家的好意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何況是拒絕李冠倫的邀請。想當初能和李維認識,也都是自己太過於心軟,缺乏說「不」的勇氣,結果陷入不可自拔的深淵。
 快步沿著紅磚道上走,六點以後的街道一下子顯得擁擠起來。她緩緩停在一棵楓樹底下,看著轎車、機車穿梭往來,流水似的人群,忽然覺得無比煩躁,卻又不知如何排解。回家吧?她躊躇一會兒,但很快否定這個念頭。家裏只要有爸媽在,她就無法安定下來,那種帶著憐憫,唯恐她嫁不出去的眼神,著實令她惴惴不安。二十八歲,唉,對於女人,二十八歲是個殘酷的數字。
 「曼玲。」
 從背後冷不防冒出一陣急促的聲音,她吃驚地回頭一看,原來是裘麗。
 「有沒有嚇到妳?」
 「還好。」她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
 裘麗笑笑地走了過來,一隻手拍拍她的肩胛。「曼玲,妳為什麼不敢面對現實呢?過去已經過去,何苦還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跟自己過不去。」
 「啊?」她茫茫然地瞧著裘麗。
 「別裝啦,曼玲,我們同事三年了,妳瞞不了我的。」裘麗收斂笑聲。「忘不掉李維,是不?」
 「裘麗,」她避開話題,刻意地望望錶。「我……我得回家了。」
 「回家?」裘麗搖搖頭。「妳幾時也會說謊?」
 「真……真的。」
 「算了,妳心裏想什麼,我都一清二楚,」裘麗鄭重其事地說:「其實李維拋棄妳,是他眼光淺,沒福氣,妳何必為他念念不忘,傻瓜!」
 「我……」
 「妳應該振作起來才對,」裘麗又笑了,「妳知不知道聖人對妳蠻有意思的?」
 「哦?」
 「難道妳看不出來嗎?聖人對妳非常癡情,只是愛在心裏口難開罷了,而且妳從來也不給他機會。」
 她呆了,傻了,原來她只不過猜想,現在經裘麗的證實,她所擔心的果然發生,怎麼辦?怎麼辦?她實在拿不出主意應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