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弗瑞

  • 2007-11-25
 一
 阿海是替貢寮大船東修船的黑手,他的父親 – 黑仔亦是。他們與船東是鄰居,住正對面,黑仔家是種田的,進富家是做生意的,兩家人生活雖然有別,但住在一起數十年,沒有富人、窮人或老闆、伙計的上下階級,黑仔父親的田收成了便送幾把菜給進富,進富買了進口零食也分點兒給黑仔,當中沒有炫耀、寒酸,只是老鄰居之間的招呼。
 兩家的小孩亦玩在一起,阿海與秀菊一直是好朋友,兩人住的近,相差三歲,自小是哥哥、妹妹的玩伴。國中時期,兩人發展出不同的興趣,阿海對機械著迷,秀菊善於讀書,天亦眷之,阿海國中畢業後與黑仔一起修船,秀菊考上第一志願,去了台北。兩人的青春期都應著自己所願地過,但秀菊的女性心質與離家在外的宿舍生活讓她多了份相思,她常在放學後想起阿海的樣子,他的臉上與身上滿是黑色油漬,一手提著螺絲起子工具箱,一手捉著不知為何的機械管體,左臂掛銅線、右臂揹電線,活像個待修的機器人,這樣的他看到秀菊喊聲「喂」,她答「幹嘛」,他說「叫也不行」,她看他一身黑就說「髒死了」,他說「髒也是妳家的船」,她說「是我爸的船」;週末時,她讀書煩了,坐在門口發呆,見阿海拿著修理工具對著半個人大的機械體又敲又插,他見了她便想分享自己的興趣,要教她機械的事,她聽了動也不動,只說會弄髒手還會留下味道,他說她無聊,她玩心一動鬧著說自己是老闆的女兒要這個伙計快點工作,他也裝成是僕人,向主子鞠躬答是;有時她看他修理得滿身大汗就拿瓶外國來的飲料給他,她用大拇指與食指捏著交遞,他看她這麼害怕便張開汙黑的手,假裝要抹上她的臉,她一嚇,尖叫一聲轉過頭,但發現他沒有動作便氣得把飲料塞到他身上,他也好玩,嗚咽一聲,好像她有萬千力量,痛得他斷了隻手。
 這些記憶發生時只是朋友之間的玩樂,當下沒有任何意義,但過往是個芽,它因著不同時空而詭譎。青春少年對愛的需要、對未來的憧憬,讓他們在記憶裡尋找那個人,一個能滿足自己需求的人,那是激情的愛人,亦是陪伴到老、同離人生的靈魂伴侶。她找到的是阿海,而他因為男生的粗笨性情只在矇矓裡看到個她,那或許是秀菊,或許只是路上對著他笑的女子。
 高二春末某夜,秀菊撥了電話給阿海,電話通了,接的人是黑仔,「喂,叔叔,我是秀菊,阿海在嗎?」她的心跳異常、胸口呃悶,她深吸口氣想壓抑,但是止不住,她思索著,不過就是一通電話,怎得這麼痛苦?是因為……她沒敢想,她還不敢面對自己對阿海的相思,相思,是啊,僅止於此,她還未能稱之為愛,愛,對初上高中的女生而言太深奧,她只是想聽他的聲音。
 「是誰?」阿海說。他的第一句話讓秀菊生氣,她心想自己心裡如此起伏,他居然這麼輕浮、蠢笨,「是鬼!」她說。
 「妳怎麼打電話來?」他覺得奇怪。
 她不知怎麼回答,難道要說因為想知道他過的好不好才撥了電話?
 黑仔說:「她在台北讀書,當然打電話,你以為她住在對面,叫一聲就出來?」
 「對啊。」她趕忙應和,「難道我去你家敲門?」
 「妳又沒敲過我的門。」阿海說。
 她的願望達成了,她要的就是一搭一唱的他,「誰說我沒敲過。」
 「什麼時候?」
 「我就是敲過。」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他認真地想,「真的嗎?」
 「你很笨,昨天我在台北,怎麼敲?」
 「那妳還說昨天晚上!」他覺得被耍,有所怒慍。
 「我隨便說說你也相信。」她在電話另一端已笑得手舞足蹈,電話周圍成為她的舞台。
 「妳說的我都相信。」這句話讓她心怦疾響,她的腦子頓時空白,所有思緒都被心之動給震碎。她呆立、雙頰通紅。
 「怎麼沒聲音?」
 「啊……」她沒辦法回答。
 「啊,又不是鴨子。」他模仿鴨子叫,這讓她羞答至極,「我還要上課。」她小聲地說。
 「再見。」他說得輕鬆。
 掛上電話後,她一直回想那句話:「我說的他都相信,我對他這麼重要,難道他對我也是這樣,也想見我?也想知道我過的好嗎?」
 阿海掛了電話之後繼續修理他的機械,方才他說過的,早沒有印象。
 翌日夜晚,秀菊再次撥了電話,阿海接過之後沒有好口氣,「妳終於打來了。」她覺得異常,怎麼口氣兇蠻?「我受夠妳們家。」她覺得可怕,他恨她的家人。「說我沒讀書,修船沒有用,將來也是廢物一個,難道他會修船?只會坐在那裡抽菸,以為自己是老闆,如果不是我修船,船怎麼出海,不謝謝就算了,還敢說我!」她明白了,他說的是她的叔叔,人稱笑面。笑面得此名一來是因他只要笑就有錢賺,這是天生之福,他的哥哥是大船東;二來乃因他是個笑面虎,明的一套、暗的一套。
 「他就是這樣。」秀菊安慰著,「阿嬤疼他,我們也不能說什麼。」
 「我差一點打他,要不是阿爸擋下來,早就讓他斷手斷腳。」
 「不然……」她有個提議,但是說不出口。
 「有什麼就說。」
 「可以來板橋,聽說開了很多機械工廠,需要很多人。」這是她在路邊攤聽來的,她想讓阿海離開貢寮,讓他看看真正的繁華世界,也能擁有更好的將來,此外若他能來板橋,他們將不受大人監視,有更多自由,他們可以去冰宮、去彈子房,沒有人管。
 阿海遲疑,他從沒想過離開貢寮,他的生活全在這裡,他不怕建立新的人生,只是要與舊的分離,太可惜了,「板橋,我不熟,而且工廠,會不會很麻煩。」他推託著。
 「板橋不遠,有火車,你沒事的時候過來,多看幾次就熟了。」她想為他的疑惑找到解答,「而且工廠很簡單,每天固定上下班,時間一到就領薪水,老闆很有規矩,什麼都有規定,不像家裡會照自己的意思,工廠裡沒有人會說別人怎麼樣,大家只想快點下班,我還聽說下班之後有好多東西玩,很多人常常玩到睡過頭,但是遲到了只會扣錢,不會罵人。」
 「真的不會罵人?」
 「我從沒聽過他們說老闆會罵人。」她說著也覺得有問題,普天之下那有不罵人的老闆?她需要個說法能夠繼續說服他,「也許是大工廠?」沒錯,就是這個答案,「因為是大工廠,人多,有好幾百個,老闆也不認識,而且大家都是工人,萬一聚集反抗,老闆會受不了,所以有規定,大家都按照規矩,這樣才不會出事。」她很佩服自己能把這麼個陌生世界說得像天堂,看來準能說服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