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說再見/于真

  • 2007-12-07
 愛情就像病毒,趁你全無防備之際,不聲不響地鑽了進去。或許你要後悔地罵自己一頓,可是全然於事無補。
 從我懂得談戀愛開始,就把兩種人摒除於可能範圍之外,其一是沒說二句話就要請人吃飯,另一種是穿暗色條紋西裝的人,前者言語索然無味,後者則有代溝存在。所以當我第一眼見到褚亦成就大大地放心。那天他穿著深藍色暗條紋西裝,打了條規規矩矩的領帶,而且當我坐在他旁邊時,不經意地竟發現他耳鬚有幾根探頭探腦的白髮。那時的我,已把流浪中走音的感情鎖進箱子,只想過一陣子獨自消遙的生活。所以他的出現,我全無感覺,或許還暗自慶幸,他絕不會擾我清靜的。
 週末的下午,正想好好地養養神。偏偏李強一通電話:「十分鐘來接妳。」卡嚓!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已被拖上了車。李強介紹了一位剛回國,很穩重地坐在我旁邊的褚亦成,他有點像以前教我西洋哲學史的教授,讓我感覺挺蹩扭地。沒想到竟聽到他笑嘻嘻地說:「真是不好意思,臨時找妳出來與我們鬼混。」我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只為了想確定這話是出自他的嘴裏,這個人啊!一路上他的興致似乎不錯,講了好些在國外生活的笑話,我開始有趣地看著他,好像在專心聆聽的樣子,心裏卻在想:這個人倒是與他的外表不大相同,雖然有些時代距離,或許可以談得來。不知他結過婚沒有?這種年齡的男人,很難叫人猜透,管他呢!反正沒我的事。哈!哈!他真以為我喜歡那些笑話,於是又說了個坐貨機橫越新大陸的故事。
 這幾天老是陰雨不斷,褚亦成來的那些日子也是這樣,然而窗外的雨。落落寞寞,可不像那些日子,看好戲似地,我撐起傘,他偏偏紳土地接過去。那可是把小傘啊!兩人當真躲起雨來,最後也只好順著他的主意,將手伸進他的臂彎。到了騎樓,傘是收了,他卻仍夾著人家的手不放呢!
 「褚亦成!」
 「嗯!有什麼事嗎?」
 就有這樣荒謬的下午,我們擺脫了李強,而跑去喝咖啡,很難講是怎麼的想法叫我答應去的,在最後一刻還在猶豫,所以明知是去「半島」,也沒挑件像樣的衣服。兩杯咖啡,對他的想法與見解倒是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我佩服他對社會與經濟的剖析,而又能和我討論文學與對人生的看法。也不知怎麼扯上豬八戒的,我們有趣地談著他所扮演慾念的角色,其實在當今的社會上也是到處可見所謂的豬八戒。後來說到香港街頭的露宿者,他們或許具有苦行僧之方向,可以將慾念降到最低點,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不但不願向人乞食,更不像小偷、盜竊在貪慾之下,將所剩人的價值也拋棄了。與他一席談,感到很欣喜,後來我仔細推敲,從箱子裏又湧出的感情可能在那知心與仰慕之間,變得愈發不可收拾了。
 還記得在一個迷濛的傍晚,我們幾個人上山,霧色很濃,在山風中層層飄來,坐在車後,有些兒倦,褚亦成輕輕地摟住我:「假如我們能夠超越點、線、面,就可以進入第四空間,而且來去自如。譬如在十年之後,我想再回到現在與妳一起,就很簡單地能夠再過一次。」
 「照你這麼說,就是東西相隔一個太平洋也可以很容易就相見,對吧!」畢竟我們都沒辦法超越,了不起他打了越洋電話來。「我儘量爭取四月份去趟台北。」
 前晚李強打電話來,要我與他們大夥人去跳舞,我藉口感冒不舒服,不能參加,猜他們八成又是去「普拉里斯」,那個最讓我感傷的地方。褚亦成要走的前一晚,我強抑著離愁,反而笑得最大聲,跳得最起勁,一顆流淚的心,加上歡樂的臉,真是夠慘的。
 褚亦成在我耳邊說:「很感激這些日子妳能與我相處,我很快樂,也將永遠記在心裏。」記得有啥用?對我來說,那更糟呢!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卻抓不住時間,後來沙子滴完了,我們都得散場。李強一一送我們回家,在路途中,愈接近我的住處,就愈覺得惶恐,真希望車子拋錨,而李強卻猛加油門,「真不好意思,這麼晚才送妳回家。」
 我從不相信會愛上褚亦成,若是李強他們曉得,一定要笑得前俯後仰。所以我與褚亦成之間練了一套功夫,就是在大夥之間,不必言談,只要望對方一眼,好似能夠傳達彼此的心思。這種默契使我們成了祕密的分享者,那感覺很奇妙,也很甜蜜,就像小時候瞞著媽媽,買了隻小白兔藏在床底下,那份隱密,是屬於你一個人的喜悅。我就如是天真地享受這份沒有人知道的感情。
 而褚亦成呢?在他離開那天,臉色真是不好看,我還能在人群中對他揮手,他卻連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
 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他的電話。但是感覺上並沒有像一篇文章中描寫中年人談戀愛,好似日本式的木屋著火了般。我想他是太聰明了,慇懃地對你,嘻嘻哈哈地哄你,一本正經與你談天,你道他的博士學位得來那麼容易嗎?唯一不能否定的是那眼神中的款款深情。
 你在苦苦地等日子,日子到底也不會辜負你的,褚亦成終於要來了,在這幾個月無數的長途電話與書信來往後,果真可以見面,就在今晚,班機九點一刻抵達桃園機場———假如沒有延誤的話。
 中午與李強約好一塊兒吃飯,我故意裝得很鎮靜,腦子裏無時無刻不想著今晚,在海關後面那扇大門打開後,我等待了三個月的人就要出現了。
 李強問我:「褚亦成今晚到,妳要不要一起去機場?」
 「哦!今晚啊!我儘量就是了。」真會演戲呢!
 「不要含糊不清,什麼是儘量,就講定了,我七點半去接妳啦!」
 「真是獨裁!」我故意呶起嘴,哈!心中真是快樂啊!要不是李強在,還真想吹吹口哨呢!一面吃飯,話題也就落在褚亦成的身上。我從不敢在李強面前打聽褚亦成的事,這會兒也好,反正是李強自己提起的。「上次我去加州看到褚亦成,感覺上他好像缺少點生氣,不像前幾個月來這裏有說有笑,很開心的樣子。」
 「有什麼道理嗎?」
 「可能是那邊工作壓力太大,而且,而且,你可不要在別人面前提喲!」
 到底是什麼隱情呢?我卻擺出一副無所謂又很認真的表情:
 「你知道我最會保守祕密的!」
 「那就好,其實我認為問題在他與他太太之間,他們好像沒什麼愛情……」他與他太太?褚亦成有太太?我覺得時空都停止在那一霎那,這句話像壞了的錄音機不停地念著,他果真是結過婚,我盯著李強他自顧自地說:「當褚亦成剛去美國念書時,生活較苦,功課又重,他有個女朋友,一直鼓勵他、支持他,其實褚亦成與那女孩結婚,感激的因素要比感情多得多呢!到了現在,我看他們倆都不快樂。」我勉強聽完這些話,發現自己有點發抖,腦子也一片空白,像是挨了無名的一拳,那滿地打碎了的美好回憶,叫人怎樣去收拾?該死的病毒!偏偏要這樣狠心的散播。
 我在窗前獨坐了整個下午,雨,無助地流離在玻璃上,一滴滴苦澀地爬著,快樂與甜蜜霎那間只剩下無奈。我不惱,也不怒,或者也沒有痛苦,而那不解的無奈,就如同癌症般,叫你不知該去抵抗還是認命算了。愛情本身沒有對錯的吧!愛情給人帶來生機、喜悅,即是淒迷,也美得讓你無所怨尤,而人自己卻為它添加煩惱而變得複雜。愛,該給你勇氣去突破,而你卻躊躇於世俗的看法中。勇敢去面對它吧!愛不需要爭取,也無法拒絕,愛的自然流露,怎能將它定了是非?在我決定之前,讓我稱頌愛情的美麗吧!
 我撥了電話給李強:「真抱歉,晚上有急事,不要來接我,我不去機場了。」
 「什麼事這麼重要啊?」我怎能告訴他,今晚就要埋葬那一份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