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與地 /石 隱

  • 2007-12-09
 在離開故鄉不到五年後,我和父母親搬回了芭仔寮。這原本淳樸僻靜的鄉村委實較過去很有不同了。然而,從鄉人的口中以及他們的身上,我才驚覺到自己原來也有了改變。故鄉和我,都變了。一顆因企盼而微微欣悅起來的心便又低沈下來。但,畢竟是故鄉呵,接觸到這片古舊的土地使我不禁高興起來,促使我們回芭仔寮的那段不快也就不再那般鮮明。
 陳家的古厝還是原來的模樣。踏進這古老而熟悉的屋子就像又活在過去的日子裡,然而,屋外的景象已改變許多。門前的小徑,拓建成一條堅坦體面的柏油道路,跑在上面的是年輕人的摩托車,三刻鐘一班的巴士,以及偶爾但不稀罕的計程車。陳厝右邊的曠地,昔日大家晒穀,晾菜乾,小孩嬉戲鬧架的地方,添了一座灰紅的磚瓦廠。左邊不遠的大片良田也成為烏有,砂石鋼筋等的建築材料堆散滿地。只有屋後幾座山丘依舊躺著。走到山腰下,看到兒時嬉耍的小溪還悠悠地蜿流著,還是那樣清澈晶亮。掬起溪水玩,孩提時的歡愉一絲絲湧上了心頭。遂記起昔日在溪邊的許多往事,想著母親蹲在這裡洗衣的形象。她總是把小妹擺進一只陳舊的細竹籃,置在溪畔的古榕樹下,眼光不時往竹籃盯一盯,再挪回搗洗的衣服上。我們幾個姊妹都是這樣坐竹籃長大的,母親總是這麼說。但自從搬到城裡後她就很少提這些了。她偶爾的牢騷只是一些對城市人的感嘆,特別是城內女人的不花什麼力氣燒飯洗衣;自己卻又頑固地無法與機器妥協,還是日日靠她雙手勞動。直到回鄉前不久,我才知道母親的手是那麼粗裂的了,因為她慈愛地擦拭我淚水的手竟搓痛了我的臉。她一面頻頻回頭去望咆哮的父親,希望他能止怒。
 當父親開始生氣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錯了,雖然他並不真心氣我,他怨恨的其實是自己。一個男子漢有什麼比養不起家更叫人覺得可羞的?他一定這麼想。何況他還聽說他廿歲不到的女兒竟要去貨腰來代他養家。
 七、八年的奮鬥,一個鄉下人在城裡做生意的結果就是這樣,賠盡積蓄,欠了債不算,還惹上一身病。更不像他的兄弟們,個個在故鄉附近的城鎮都混得很景氣的,竟對他的困境不予理會。只有文生叔一天忽然風塵僕僕跑了來,建議父親回舊厝去,熱情說了許多鄉下的好處。最後則是我對他的打擊。父親對我那樣怒罵不止因為我是他的女兒,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原因。在城居期間我們目睹一個風塵女郎齷齪而痛苦的死亡,這是一個深刻的印象。父親無疑是將那慘像與他女兒的一個傻念頭接連在一起,才動了那樣的怒。
 「還是回舊厝去吧。城市不是我們這樣的庄腳人住的。」晚飯時,父親一下蒼老許多的聲音說。好像在自言自語,又好似對著母親說。
 這天接到一封文生叔的來信,信中提到願將他分家所得的舊厝與父親的一塊田產交換,勸父親還是早日回鄉去。
 母親默然,我也噤聲。妹妹們只顧搖動著碗筷。我望著父親驟然花白的雙鬢,再也嚥不下飯。
 是啊,城市給了他什麼?幾年的時光載滿著這許多感傷,而這一切竟由他的鄉下人的老實惹起。「回去吧!回去!」我心中附和著。
 「要是待在鄉下恐怕不比他們差。」父親總是這麼說。他不懂為什麼兄弟裡只有他不得意,好像什麼事都不順遂,包括清一色生了四個女孩。
 「是啊。」母親也總這樣溫馴地接著。
 很快安置了在學中的妹妹們,我和父母便回到記憶中幽靜恬適的鄉間田野,也斷了幾年來在城裡不意種下的煩憂。
 回到芭仔寮,心中久渴的故鄉應有的田舍風光並沒有在眼中兌現。「這就是故鄉嗎?」我的心咄咄地問。看到舊厝才算得到第一絲肯定。
 不想甫從城市歸來的我竟對清晨那陣喧騰的摩托車響感到不慣,甚且起了偏執的厭惡感。這大約起於它的替代昔日清脆抖擻的雞啼大大抹損了鄉村的本色吧。
 父母親似乎無視於這些。他們只靜靜地整理灰舊而空洞的大屋子。除了祖父的古書和一些零碎的舊物外,並沒有太多東西留下。幾樣印象較深的家具和古瓶字畫都不見了。對此母親並不很慍怒地說了幾句不滿文生叔的話。此外回鄉的一切似乎都順利,合他們的意,直到……。
 那是返鄉後的第十日吧,我偕同母親到三、四里外的祖墳去祭掃。父親不適於長途步行,母親勸他許久方使他留在家中。
 沿途的一切還很熟悉,我不禁微微感動而且興奮著,只是路上並不見什麼人,昔日踏得起塵土的路徑也被深草掩得幾乎看不出。從前的清明祭祖,陳家的隊伍總排得好長,好浩蕩,今日的只有兩人著實冷清。
 走在前面的母親突然駐足下來,輕輕嘆了口氣。我們已到了橋畔,這是一條很小的橋。只要跟陳家長輩過這橋,免不了被叮嚀:「這是你祖父造的橋。」這條橋因此有了「祖父的橋」的名字。他們總會接著提到那兒和那兒的幾段路也是祖父修的。祖父是個讀書人,在那時候像他那樣的讀書人會拿起鋤頭畚箕來修橋補路的並不多。聽說因此祖父在鄉裡頗受敬重。這的確也使我十分敬愛他,雖則他在我腦子裡只是個極模糊的印象。
 「唉!自你祖父過世後就再也沒有人管這橋了。」母親喟嘆。
 我看到橋已經垮了。不知怎地心裡頓感凄傷。
 我們第一次涉水過那條小溪。不久遇到一個健碩的中年村婦,兩桶收集來的餿食和泔水掛在她肩著的,微微下彎的扁擔上。隨著她的穩快腳步,兩個桶子甸甸地上下聳幌,渾白的水面覆著翠綠的蕉葉,使欲奪桶而出的湯水巧妙地只在桶內激盪而不外潑。她說這條路久已乏人問津,因為新拓了一條馬路,不但寬坦,而且近便許多,婦人的話和那股泔水味攪亂了本已不平靜的心。
 約莫半個鐘頭後,住戶多了起來,路也漸寬。遠遠便見道路上十分熱鬧,綠油油的田裡有人忙碌。下田工作在鄉間並不是件大驚小怪的事,怎麼田畔卻站了這許多好奇的人,還是幹慣田事的鄉下人呢?他們一人一語地正談得熱鬧,有的笑,有的嘆氣。母親不知為什麼突然加快腳步疾疾前去,我也差不多要跑起來。走近時才知道田裡的人正在割稻子。六月初在割稻子!割一株株沒有冒穗的稻子?是稻子得了病虫害特要加以割去的嗎?卻看那割稻的非但沒有愁容,有的尚在說笑。怎麼回事呢?我斜過頭去望母親,她的臉比我還迷惑,而且上著一層焦慮,彷彿這件事與她有什麼干係。我打消了問她的念頭。
 「奇怪!他們幹什麼呢?這田地有一大半是我們陳家的呢。」母親自語。
 接著,好似忘了我在那兒,她徑自走開去問人探消息。幾年的城居生活並沒有把她的鄉土氣磨掉,那樸實的裝扮,大而快的腳步使人感到她的可愛。她偏著頭與一個看似相熟的人談話,神情專注,一籃祭品還小心端掛在手臂上。
 仔細聽了幾個人的七嘴八舌,我知道這一大片田被收購了,買地的將在這裡建一座電子工廠。可是為什麼要急急割去這片已十分高大的水稻呢?
 「……地有地價,田有田價,人家不但買地也買了田呢。你看,從沒聽過這麼好的價,地和穀子的錢都算在一起……」一個四十出頭的人熱烈說著,臉上流露羡慕的神色。
 「就是這樣才肯叫我們把這麼好的稻子割掉……」田裡一個人說,抬起滿是汗水的臉,「從前只知道耕田辛苦,現在才曉得把田變回地也不簡單呢!」
 「真是的,我種過的稻沒有一次長得這樣好,偏偏,實在可惜!」又一個割稻的年輕人說,「不過,也是值得的。哈哈!」
 「可惜什麼,如果真是下個月開工,橫豎是收不成的啊,是不是?」一個抽煙的矮漢說,臉朝兩側望望,微綻出笑容說:「啊,文泰嫂,何時回來的呀?」
 「釵仔嗎?」一個老婦不等母親開口便高嚷起來,一面走到母親身邊,「呵呵,我眼睛都花了,沒瞧見妳。真的搬回來了嗎?這幾個日子大家都在說你們文泰怎麼肯將這份田地跟文生換那棟過時的房子?白白失去了賺錢的好機會……還聽說哪,文生樂得很呢……」
 母親的臉變得頗不自在,雖是勉強掛著笑與人咿咿喏喏,我卻感覺得到她心中的不暢快,很窘迫而生氣著什麼的樣子。
 「媽,我們快走吧,日頭炎起來了呢。」我乘機把鱉了有些時的話一口氣吐出。
 我們繼續往墳地去。剛離人群,聽得沙嘎的聲音說:
 「唉!現在的時代不同囉!少年人通統不知惜物啦,個個都是討債鬼。這樣高大的稻子等它長穀子還要多久嗎,嘖,偏要這樣糟踏!」
 我們停下剛挪動的腳步,回身去看那慷慨的說話者,是個打赤足,面目黧黑的瘦老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