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與地 /石 隱

  • 2007-12-10
 (續昨)「以前的人掉顆米粒在地上都怕雷公罰,現代人呢,卻把這麼大片的稻這樣一夕毀掉。唉———」他長歎一聲,搖搖頭。
 我們走開時人們還議論著。
 這是個多事而且難過的日子。當天晚飯後,在祖父的書房裡我聽到了父親顫抖的怒語,接著又像上回一樣咆哮起來。很顯然是那麼回事了。聽著他衰弱而生氣的聲音,想到他的老實善良以及因此所受的虧,我感到未有的哀傷。
 「受都市人騙不要緊,怎麼連文生也騙我?他也算是庄腳人,還是做弟弟的……我這輩子就為了受騙而來?真的是大傻瓜?連兄弟也要吃我!」
 他的幾聲乾咳像針一樣刺進我心裡。
 「好了,不要再生氣了……」母親細聲相勸。
 我想起母親一整個下午深鎖的眉頭。她是個堅忍能幹的女性,從不見她這樣無助過。
 「妳想,這種事他如何受得了?……可是,又非告訴他不可,遲早他也是會知道的……就怕他的身體……」晚飯前她對我說。
 「騙我還算不要緊,最不像話的是他一點不尊重祖產,田地這樣隨便就賣,當初不是連這間厝也想賣?這樣不肖,實在枉費兩個老的生前疼他……」他的聲音好似十分疲倦的了。
 一陣沈默。我躡足走開,想著父親對祖厝、祖產的這套觀念畢竟是太古板了些。
 父親決定找文生叔理論這件事,幾次拖著病體獨自上鎮上去。可是情況卻一次壞似一次,到後來大伯二伯竟都替文生叔撐起腰來,他們甚至同鼻孔出氣,誣衊父親,說他這一反常的找人爭論生事,無非是因著窮困而分外見錢眼紅罷了。我沒有看過父親那樣忿怒難看的臉色。他的身體益加凹搜下去。
 母親對事情這樣的變化不僅驚異也感到氣憤。她深怕這樣鬧下去會影響父親的身體,便偷偷尋了三叔公去,希望他老人家出面評理,早了此事。湊巧三叔公家裡也傷著和氣,母親回來悄悄對我說。年事已高的三叔公因細故和兒子不尋常地吵鬧起來,母親自是沒表明原意就告辭回來。
 「看來,今年是陳家的多事之秋。唉!」最近常嘆氣的母親說,「早知道鄉下已吵鬧到這般,實在是不該回來的。」
 過後父親和文生叔的爭吵也就不了了之。那年仲夏妹妹們都轉學回到家鄉,我們全家就此重新在芭仔察生根。鄉間一時平靜了下來。只是偶爾還聽到一兩人憤憤地談到那塊熱烈過一陣的地。說是馬上開工的電子工廠延遲了一年多方才始建,「白白誤了兩三期水稻」,如父親所說的。
 可是也有人不這麼認為,因為那已經不是一塊稻田了,從割掉稻子那天起它就是一塊地皮,他們這麼說。既是地皮,又怎能希冀它長出稻來呢?
 一個老農夫憾然地說他從來沒想到田跟地還有這樣大的差別。
 我也並不知道這層差異的,一直到那年夏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