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 柔/天 行

  • 2007-12-11
 ……就這樣我打算住在小鎮一陣子。這並非我的長遠計畫;只是,目前的心境極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讓我這一隻被陷阱夾傷的獸,舐著流血的傷口,看看能否痊癒。暫時我是無法雲遊四方了;而也真的感到,累。
 我住的地方,是在小鎮的最外圍,算是很偏僻的鄉下;然而又因為依著鄰鎮的最外圍,有便捷的交通工具連結著,可直抵市區,又不感到太孤立。總之,除了人們比較窮以外,這裡的空氣、天色、綠意,是那麼的乾淨、清澈、豐富,比都市廉價得誘人想好好享用它一番。我喜歡住這裡。何況,我住的地方,又有一片挖空半面牆壁的大窗;只要我想要,即使不走到戶外,儘管把窗帘打開,隨時可獲得讓心靈安靜下來的大自然景色。
 人終究是不甘寂寞的。不久,我又想念人群,想接觸人群,想溶入人群,成為人群的一份子。走在人氣鼎盛的街上,那種偷偷地冒出來的同類的親密感,會使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般地快活。
 我從前曾在鞋訓班學習一技之長,今日正可派上用場。恰巧鄰居有位是工廠的股東,便介紹我到他的工廠上班。由於是新廠,規模又小,人事、作業皆未上軌道,因此我抱著輕鬆的心情去上班,有點混日子的味道。
 第一天上班,我見到一個人,一種神秘的直覺,我知道他很驚訝我的出現。我對於他,態度倒是很自然。
 他跟我從前認識的人,不同,明白的說,他與我是不同階層,不同環境的兩類人。
 我的階層,環境是什麼呢?我畢業於口碑載道的女中,雖然,沒有考上大學終究也是我的遺憾之一,但整個人也不太容易挑剔出來毛病了,我的同伴們,都是優秀的時代青年。我追求,夢想的,是更好的,精緻的生活品質。除了我比較注重個人精神的不被干擾及充份自由發揮以外,我同其他的女子一般,也愛美、愛打扮、愛食零嘴,並且希望自己是一個美女,被許多人愛慕著。還有一點,我對這個複雜的社會,有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興趣。我的星座是巨蟹座,我的性格中有老是想躲起來的悲觀成份。因此,當我被外界驚嚇時,譬如,戀愛吹了!我是真想一頭埋進沙裏的。
 那個人,他是怎樣的性格、氣質?他的來歷呢?好笑不?我對他之所以有這種好奇,完全是因為他對我「相當好奇」。這使我暗暗得意,他必定是被我的某些優點吸引住了。我的可愛的牙齒?頭髮?一雙修長的腿?還是那一副近視眼鏡?(不可否認,書卷氣息還是有人會盲目的追求,莫名的歌頌。)
 我們在樣品室工作,我們是同事。他是設計鞋子的,我是做鞋面部份的。在這個地方,他的階層比我高,因為他是設計,是人人尊敬的師傅。我只是被動的按照他所設計的樣式,去製作一雙雙不同型款的鞋。這工廠走的是高跟女鞋的路線;這也是我喜歡的一點,可以偷偷地自己做高跟鞋來穿,雖然膽子一直很小,但盼望著。
 現代女子,很難單純得察覺不出來,有人在暗中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何況是一個成熟女子;她對於她的追求者更會有羅曼蒂克的遐思。但絕不是指我工作的工廠裡的這些大男人們。他們對我好奇,是因為會計部沒有上班,現場也沒有動工,我是唯一的單身年輕女子。但他們都已婚,而且我們彼此欣賞路線歧異,他們太粗俗。但我以為他們是故意強調他們的粗俗的,好讓我坐立不安。這使我感到苦惱,我怎麼誤打誤撞到這個地方來了?我只是想要有一份工作,但不願勉強跟一群咬檳榔,朝妳身旁的垃圾筒吐檳榔汁及渣的人,在一起工作。即使他們是出錢的股東。我對檳榔這種食品沒有成見,我愛乾淨,有的人吃相真是難看,比嬰兒吐奶更糟、更不可愛。漬紅的唇角,一臉饞相,配上毫無顧忌的插科打諢,簡直是在競醜。我既無法充耳不聞,感到忍無可忍之際,對於自己的孤軍奮鬥,感到非常寂寞。這些男人我看得很清楚:高攀不了時,便作踐自己;反正彼此都無所謂。
 但是這位曾同事,不一樣。
 他不知自哪裡獲得了勇氣,也不怕引起旁人公憤,竟對我公開示愛。我很驚訝他的表白,跟這個環境,一樣的水準。可是,我迷糊了。他的努力,很有誠心,以他的標準,越是粗俗坦白,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他撒了漫天的大謊;第二種則是,濃濃的愛意。
 人總是有自尊,不至於扮猴子白讓世人見了笑話。也許不一定;人性的神秘串通,彼此心照不宣,一場世紀大騙案快要發生了。
 這位曾同事,我給他的初次見面禮是,說他這個人:放肆、大膽、野蠻、下流、無恥、卑鄙、骯髒、齷齪……。我順口之至就把這串話送給了他,好像我真的準備了很久似的。他面不改色,似不以為意。我也覺得這次罵人,一點火氣都沒有,是非常客觀的「你來我往」。因為先前他對我有一個極其無禮令我有受辱之恨的挑逗,使我大大發怒了。
 要吸引女人的注意,下流的方法也是一個辦法,很可能收到奇效,但終究是下流的,所以他活該挨我罵。
 但是,怎麼說呢?他的眼神很兇,會嚇倒一些愚蠢的女子,但絕不會是我。我不小心見到他證件上的相片,心裡暗暗吃驚,表面又冷靜地,不帶任何批判意味地說,你的眼神,好兇!
 他隨口就說:「怕被人欺負就要兇。」
 這句話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注意到,我卻是悄悄地將它放在心裡了。
 我也體驗過一些人生之況味,膽敢小聲說,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許多事,正面的、負面的,都會發生。
 教育的功用,就是使我相信自己是一個淑女;當然,那也是由於我全心信賴我所受的禮教之故。不信任,就缺乏教化的力量。但是,我有矛盾。
 我眼前的這位曾同事是位深具野心的魔鬼,企圖撕下牢牢嵌在我臉上的淑女面具,好露出他心目中真正的潘金蓮原形。我命中遭此劫數,是天意。有句話,在武俠小說上看到的,此時清晰地浮現:「在劫難逃。」有句翻譯過來的諺語說得也很貼切:「經驗者擺脫誘惑的唯一方法,便是向它屈服。」
 我不會向魔鬼屈服的。看到這位曾同事一臉壞像,我更堅定地以為自己是淑女,是天使。然而魔影憧憧,我意志不堅,還是落淚了!
 他們都不知道我到底哭什麼。還以為是忘了發給我一個午餐便當,讓我餓哭了。對他們來講,工作而餓肚子是非常不可原諒的疏忽。沒有人知道,我在哭我自己,怎麼淪落到這個賊窟來?一直想過的是,賣稿的生活,起碼這軟弱的個性不必受制於人,但是就是寫不出來。……哭!哭慘了!
 同事們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我,他們早料定我會哭。我也豁出去了!哭得痛快!只是這些呆瓜不知道我真正哭的原因是什麼,他們早看穿了我,我是個專門欺騙自己的人,在不喜歡的地方做不喜歡的事。……他們知道我討厭他們,討厭他們的髒,他們的鄙賤,他們的……。
 我哭聲稍歇,一抬眼,有些不好意思;無可避免,接觸到曾同事的目光。天呀!
 那是怎樣一種深沉的、溫柔的凝視呀!一種魔鬼式的、陷阱式的溫柔!
 我又放聲大哭!統統是這個傢伙惹的!
 年長的同事,一旁不知情地想要安慰我,他是攀鞋的老師傅。他說:「沒有接到便當就要跟老闆們說啊!餓肚子怎麼工作呢?這些人也真是太潦草了!」
 我小聲地辯解:「不是便當啦!另外……我在哭我自己。」
 老師傅雙眼一瞪:
 「哭自己?世界上最傻的人就是哭自己的人!人活著,就是要快快樂樂的!……」
 天啊!魔影憧憧中,這一位尚具有天使心腸。
 我猛然惕醒,再也不敢旁若無人地流眼淚了。
 在那位曾同事的面前,我的心事是休想收藏得了的。我剛失戀,但不乏準時頻繁的電話追蹤者。很奇怪?我這一臉霉相,有人看了還喜歡?電話來了,我就接,也無所謂愛不愛。如果持續交往,說不定有可能發展出一段平凡穩定的感情。男人,很像,又不大像。在這世界上,男人們評頭論足女人如何如何,女人們又何嘗不默默地,暗中觀察欣賞著?女人,也是鑑賞家哪!但是這位曾同事,野蠻地不許我接電話,他簡直到了氣呼呼的程度。我感到莫名奇妙,你跟他一樣呀!都還只是追求者嘛!
 怪的是,他的電話也突然頻繁了。
 他的吃味,我以為那是理所當然,我對他的電話,竟微微嫌惡著,一個女子,張牙舞爪的女子。
 都是些魔鬼、騙子!一點風度都沒有!全是些大男人主義!我為什麼不是法國女子?我寧願被人寵愛,不願被折凌,雖然我明白,都是相同的。像鹽與糖,味道相反,同等重要。像黑夜、白天。像高貴、低賤。像天、地。像男、女。……
 這位曾同事,具有美國黑人靈魂中最原始、最赤裸、最熱情的人性。再加上大男人主義,沒有人曾告訴他,他具有一種帶點溫柔的殘暴。殘暴,是了。
 停止呀!陷落……我在心底無力的吶喊。(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