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某一個星期六,是一位我們最敬愛的老師的冥辰,幾位都快做祖母的老同學相約,聚聚敘舊,藉以追思她老人家。一大圓桌子的同學,竟有好多位是做過老師的,大家敘起教齡,十載、廿載不等,算起來我的粉筆生涯是最長的一個———超過三十年。
想當年在班上,那位諄諄善誘,誨人不倦的老師,從我們小學至中學,她的頭髮慢慢由黑變灰,好像母親一樣照料撫育我們長大,她一生鍥而不捨,宏揚中華文化,燃盡自身的油膏,毫無怨言,她辭世十多年了,偉大的精神還一直令我敬佩。我一生的職業和她的指引有很大的關係。
我時時擔心不能做個好老師,有一次生氣責備同學不用功,坦誠的問:
「我這樣罵你們,逼迫你們,你們會生我的氣嗎?你們會在背後,用不好聽的綽號來嘲弄我嗎?」
「老師,您也有綽號的,我們常說您像一位母親。」那位個子最矮,性格最直的男同學半開玩笑地答。這句簡短而溫馨的話,使我三十年走不出教室。
在追思中,我悟出一個道理:我敬愛老師,自己跟著也做老師,在意識及行動上,不是默然接下她丟下的棒子嗎?
聚餐後回家,先生又約我去逛街看戲隨興吃小點,他有很多我不同意的嗜好,但有一樣好,每個週末都風雨無阻的,像戀人約我出門,倆人都老了,在大庭廣眾之前尚手牽著手闖來闖去。
當我換好衣服,正想出門,一陣雷聲過後,接著大雨傾盆而下,我打電話給他,擬取消約會,而他肯定地說:
「雨季還沒有到,西北雨,馬上就過去了,不出半個鐘頭雨一定停,老地方見。」
也好,反正呆在家裏也怪悶的,週末孩子們常待在家中,跟表姊妹表兄弟一起欣賞像野獸嘶嘯的音樂,不出門準被吵死,何況「駱駝祥子」這部影片,我們早就想看了。
莫怪他自誇是莊稼出身,看天察色就知風雨變幻,果然不出半個鐘頭,雨就停了。
街道一雨便成河,只這麼一陣,低窪處都可划小舟了,交通為之擁塞。
轉角處,我等了好久,還不見一輛空著的車,好不容易等到了,還得等待湊集乘客,在不耐煩的當兒,有一個大姑娘跨過街道也上車,笑嘻嘻地挨近我:
「老師上那兒去?」
有些面善,就是想不起她叫什麼名字,扯談起來才記起她是幾年前我班上的學生。
真是女大十八變,以前瘦小柔弱,坐在左邊第一排扭怩的小女孩,如今已變成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小姐。
十分鐘後,客滿開車,路程雖短,卻花了廿多分鐘才抵達目的地,正好讓我們有充裕的時間聊天,我們由回憶學校的趣事,談到現實,她告訴我:
「我商科畢業,已經做了兩年銀行的出納員,天天與鈔票為伍,數呀、數呀,滿腦子就是那天的數目字,整天提心吊膽,怕失賬,連做夢都是跟錢在一起,為避免神經衰弱,我索性辭去工作,再進大學唸教育系,現在唸完了,已接受某家中學下學期的聘書,為著這件事,家人非常反對,連以前的同學朋友都不贊成,他們罵我什麼不好做,偏偏去當窮教員,白花青春,沒有出息,教育界圈子又小,說不定將來找不到對象,變成一個職業重於家庭的老處女。說實在的,這些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談到就業的問題,她疑惑期待的眼光,似乎在搜求我的答覆,她知道我是一位已領過三十年服務獎的教員。我也明白她的心意,但一時又下不了決心,應該鼓勵她呢,還是潑她的冷水?她等不及我開口又說:
「老師,我現在就在某中學給幾個孩子補習,不知怎地,跟他們在一起,感到非常輕鬆快樂,回家也好睡,比以前在銀行數錢,心安理得多了。」
「是麼,如果真的有這種感受,當老師是高尚的職業,你就做下去吧!」有一種莫名的衝動,使我暗暗自慰———我道不孤唉!
「老師,我跟好多人提起這件事,您是唯一鼓勵我要繼續做下去的人。」她閃鑠的目光在感激我,保持一分學生時代尊師的神態。
這話題觸動我也為她講一段往事:
「三十年前,當我唸完中學,為了升大學,也曾與家人吵過嘴。起初我想進護士學校,他們都說服侍病人是婢女的工作,絕對不讓我做,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唸教育系,他們也反對,說那是一門絕路,工作量多,薪水少,在商業社會一般人的心目中,教員的地位最不入流,要嘛讀商科比較實際,將來結了婚可幫丈夫做生意。可是我的志願除了當護士,最喜歡的就是教書,在這個選擇的關鍵,我考慮了三天三夜,結果我還是不顧家人的反封,報了教育系。」我攏攏灰白的頭髮,挺挺胸,對我的小同道微露驕傲的笑容。
「老師,您會不會後悔教了三十年書?」她看我起魚尾紋的眼角,可能是同情垂垂老矣的老師。
「後悔?笑話,教書雖然辛苦一點,可是面對著你們的成長,我感到流點汗是值得的,近來我年記大了,體力衰退,常常覺得這兒酸,那兒疼,有時被逼得需躺在床上舒氣鬆骨,不過很奇怪,一到學校就感到肩膀上有種責任,使我懶不下來,精神一振,抖擻起來,就什麼病都忘了。」
她注意到我指節間隆起的繭豆,可能她是想起我在班裏常自揉指節,那是我辛勤改卷的肌理反應。她又深切地說:
「我記得那一次,您教我們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您給我們講完文章作法之後,便叫幾位同學起來簡單講他們的志向,男同學大多想做醫生,女同學除了想當護士就是當教員,年輕時,同學們的思想很純潔,志向又遠大,就是一心一意要幫助貧苦大眾,服務社曾,替國冢出力,記得嗎?老師您曾經說:『你們的志向都很好,但願你們長大時要牢記今天所寫的,有一天你們真的當了醫生、護士或老師,千萬別忘了初衷,造福人群沒有別的,要堅持年少時公德的觀念和犧牲的精神,如果你們想發財也沒有什麼不對,不過發了財要想起人類、社會和國家。』老師,我常常想起這些話,我自知不能謙大錢,我想當老師,那是我小時候的志願。」
「那很好,我相信你能做個好老師。」這是我的良心話。
我們師生無顧忌地興奮地談著談著,太吵了,引起同車的乘客投以厭煩的眼光,當我們覺得尷尬的時侯,車子已抵花園口,下車後,她竟恭敬地行個鞠躬禮向我道別。
我到了約會的地點,迫不及待地把碰到學生,抒發志願的事告訴先生,滿以為他一定稱讚我把敬業的道理授給高徒,不料他卻冷冷酸酸地世故一笑:
「你幹一輩子傻事,都快逃了,還想把沒出息的棒子遞給別人,看來這個勢利的社會還大有可為!」
我們從戲院出來,個人主義太重的「駱駝祥子」後半生悲慘的遭遇,陰影直繞著我的腦海不去。
晚上改卷,伏案到子夜,又感到腰椎痛,臨睡前,我那全神貫注在爬格子的先生,照老方法為我貼上「撒隆巴斯」,人靜夜闌,撫今思昔情緒更加低沈,臨睡以前,我們從道德精神論及功利實惠,先生那套近乎禪心無所謂的論調,像動搖意志的魔鬼又來試鍊,使我反省自己,教了三十年書,依然故我,是否值得。
其間,也有好幾次改行的機曾,礙於我和先生都有點書卷氣,看錢不重,不能抓住向你滾來的金錢,臨老以物質上衡量自己「專一」的益損,失落感確是讓赤子之心涼了半截,懷疑三十年如一日始終站在少年時所選擇的崗位上,是軟弱,抑是堅定?
人在思潮起伏時,往往會在黑暗中找出一線曙光自我安慰,這麼多年來,我所付出的辛勞,多少也獲點代價,想起這段清苦的日子,不管走到那裏,經常不期然碰到學生,有的都做媽媽爸爸了,還懇懇切切地「老師,老師,」呼個不停。曾參加一個文藝社的同樂會,就碰到一位小作者,他特意從人群中穿過來向我請安,眼看這位活力充沛可愛的年輕人,想起他在校時,我曾勸導他多讀課外中文書參加作文比賽,現在竟加入傻子的隊伍,像我一樣喜歡文藝,教育和文藝工作,同是傻子的活兒,多添一位接棒者,我該高興或為他叫苦呢?
接棒的傻子/天 行
- 2007-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