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之鳥/壬 癸

  • 2007-12-19
「抗議人口販子逍遙法外!」
 那一天,華西街陰冷的巷弄裡,突然來了一群手持標語,以擴音器高呼口號的人。
 黃色布衫上紅綠彩筆所寫的標語,刺痛了旁觀的路人;更深深的扎進倚在鐵窗之內一顆顆濃厚粉臉掩蓋下的心靈。
 平常神氣活現的老鴇娼頭,則迅速將門掩上,再偷偷地打開一條縫,一面注視遊行的隊伍,一面低聲猛「幹」!
 「伊娘咧!人家在做生意,你們攪和甚麼?」
 包括國語、台語、泰雅、阿美、排灣族語在內,遊行隊伍中喊話的年輕人,一句話一把淚,聲嘶力竭地,一種深沉的,痛心疾首的哀傷,蔓延在華西街深冷、陰暗又窄小的巷弄裡揮之不去。
 逛花街的人,有一部份竟也隨著隊伍後面呼喊起來,也有一部份立即畏畏縮縮躲入人群中的。
 一些無動於衷的,則仍然面不改色,繼續穿梭在小巷中,以老鷹般的眼光,搜尋鐵窗之內的獵物。
 當遊行的人群走過之後,除了在空中留下幾聲輕嘆之外,一切仍歸於平靜。
 華西街仍是華西街。
 從華燈初上以迄黎明,從白晝至入夜;在曲折小巷之內的鐵門深處,不斷爆發著許許多多血淚交織的故事,眾多的女孩,用心靈、用肢體,寫下了她們坎坷的一生。
 1、
 對秀萍而言,華西街的日子,是一個惡夢,好長好長的惡夢!
 一千多個日子,彷彿只在衣服穿褪之間渡過,不斷的以全裸的軀體,承受不同面孔者硬冷而無情的摧殘!
 數年前,一個有雨的午後,高貞娜從秀林鄉被帶到台北,便再也聽不到泰雅族高亢純樸的歌聲了。
 她永遠都忘不了在一個大飯店的第一個晚上,拖著長程坐車的疲累,「阿姨」便匆匆的拿出許多瓶瓶罐罐,在她尚屬童稚的臉上塗抹。出現在鏡中的,已不再是高貞娜———一個國中二年級的學生了。
 那一夜,在飯店豪華套房中雪白的床單上,留下了她的血漬。
 她沒有哭泣,沒有呻吟,只有腦海中深深烙印著「那人」的嘴臉。人類最原始醜陋的一面,便在「那人」微禿的頭皮中顯像,也在他巨大肚皮的搖晃中,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了人性的尊嚴。
 她想高聲吶喊,卻喊不出聲來。
 男人的軀體比女人大兩倍,年齡比女人大三倍,她睜大佈滿血絲的雙眼,瞪向黑夜,以迄黎明!那雙屬於泰雅族人深邃的大眼,卻分辨不出天花板是甚麼顏色。
 2、
 高貞娜的家,就在秀林鄉一座小山腰上,簡陋的石牆配上茅草屋頂,這個家,有七個平均年齡相差不到二歲的孩子。
 高貞娜,十四歲,濃眉大眼,身材高佻,除了皮膚稍黑之外,胸前高聳的不像十四歲。
 對面山的林家,長女去了台北,不到三個月,蓋起了鋼筋水泥的樓房,林伯伯也買了一部嶄新的重型機車。
 接著,許多家庭也相繼改善了生活。好像他們都在一夜之間發了財。
 同時,他們家中必定有一個或數個女兒到了台北。
 台北,台北是個甚麼樣的城市?
 高貞娜來不及去想這個問題,便有一輛來自台北的計程車停在家門口了。
 兩個中年男人與一個打扮入時的婦人,交頭接耳一陣之後,給了高父一疊鈔票,高貞娜便坐上計程車,直駛台北。
 甚至,她連拖鞋也未曾換下。
 悠揚的泰雅族之歌,在急馳的車窗外,隨風飛逝!
 老師、同學的臉孔,在淚眼模糊中不斷拉長、擴大,學校的鐘聲也漸次遙遠。
 在一家從未知曉的豪華套房裡,高貞娜死了!
 經歷過那夜,她成為「秀萍」。
 每天以顫抖的稚嫩的手,在陰濕幽暗的小房間裏,不斷重複著端小臉盆溫水進出,從每日十數次至三、四十次,半麻木狀態,做相同的動作。
 屋外是晴是雨,是白天或黑夜,都不重要!
 屋內,永遠是那麼陰冷、幽暗、狹窄的隔房,時而從薄薄木板中,傳來輕浮的笑浪,或低沈的呻吟。
 那就是「秀萍」生活的全部。
 高貞娜當然死了,高貞娜是個品學兼優的國中二年級小女生。
 而「秀萍」、「秀萍」只不過是濃粧艷抹,斜倚在華西街巷弄裡的軀殼而已。
 高貞娜會唱歌,會作夢,擁有一切少女的幻想。
 而「秀萍」只需倚門向一群色迷迷的男人招手。
 「少年的,來坐!」「眼鏡的,來啦!來啦!」
 3、
 「妳叫什麼名字?」肚皮上的男人突然問道。
 「秀萍!」她的眼光仍然透過男人髮際,停在昏暗的天花板上。
 「妳幾歲?」男人又問。
 「十七!」
 「妳知道我是第三次叫妳嗎?」男人有點無奈,停止動作,雙手扶著她的頭,瞪著無動於衷的女人。
 「三次跟三百次還不是一樣!」秀萍白了男人一眼:「只不過是你拿七百五十元讓我轉交給老板。」
 「那不同,是我———我喜歡妳……。」男人忽然從她身上坐起,之後又翻身擁著她光滑的胴體。
 「真的,秀萍,我喜歡妳!」
 秀萍推開他,仔細端詳這個奇怪的客人。
 他,一頭短而硬挺的黑髮,古銅色的臉上,冒出幾粒青春痘,眉毛濃密,鼻子高挺,嘴唇厚而豐潤,身體相當健壯。
 他的頭埋在她的胸前,就像嬰兒與母親一般。
 只不過臉上的鬍根,刺得她微癢;秀萍忽然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她主動翻轉胴體,緊緊的壓在他的身上,一陣瘋狂的擁吻與肢體糾纏之後,雙雙結束了扭擺。
 「砰!砰!」門外老鴇大聲道:「秀萍,時間到了!」
 「幹你娘咧!」秀萍氣呼呼的:「再買一張票啦!」
 「給妳!」男人穿好衣服,將兩張千元鈔票塞在她手上:「我會再來!」
 「你———」
 「我叫陳光雄。」
 秀萍全裸著,怔怔地躺在塌塌米上,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她發覺眼眶裡充滿了淚水。
 一種異樣的感覺,爬在她心靈深處,那是從未有過的感覺,她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也不知道即將要發生甚麼事。
 總之,她的心裡滿滿的,似乎裝了些甚麼。想掏出來看,卻又甚麼也撈不到。
 從此,不管接的是甚麼樣的客人,她都會想到一個短髮、健壯的男人———陳光雄。
 4、
 陳光雄再來的時候,拎著一口箱子。
 他說:「這一夜,我全包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