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然後,他和衣躺下,與秀萍聊了一夜。
但是,秀萍覺得這是她從鄉下到台北後,唯一最充實的夜晚,這一夜她哭了。
「秀萍,妳能離開這裡嗎?」他問。
「也許,半年後期滿了。」
「以後呢?」
「我不知道,反正期滿,我就自由了。」
「回家?」
「不,我不能回家。」
「為甚麼?」
「回去後再被押幾年,我不就完了?」
「那妳———準備幹什麼?」
「也許,三、七分帳吧?」
「甚麼意思?」
「如果,我們是自由身,就可以繼續做,與老板三、七分帳。———像我現在,只不過有一點零用錢罷了。」
「我勸妳———。」
「別做了是吧?———很多男人都這麼說。也很多男人經常來,經常說。———沒有男人,我們怎麼做下去?」秀萍恨恨地瞟了他一眼。
「我喜歡妳,可是,我沒有能力……。」
「算了,別說這些,脫衣服吧!」
「不,不要!」
陳光雄真的不要,一個晚上就和衣躺著。聽秀萍的故事,也訴說他自己的故事。
他退伍了,要回南部家鄉。
「一出營房,我第一個就來找妳!」他說。
秀萍心裡滿滿的,裝了一些甚麼,有種想哭的衝動。摟著他,就哭了一整夜,不知道是哭自己還是哭這個世界,身旁的男人,也陪她掉淚,這個還算是大孩子的男人。是她經歷過成百上千男人中,唯一被她眼淚沾染過的男人。
雖然,仍是華西街陰暗巷弄裡低矮房屋中的床上,這一切卻又如此這般的純樸紮實。
不,這不是秀萍!
這是高貞娜,一個泰雅族純樸的少女。
高貞娜,記憶中模糊的名字,在一串串哀傷組合的影像中浮起,她不敢去想。
她只是秀萍,一個柳巷中的雛妓。
5、
三年,漫長的日子,一次又一次的夢魘,環繞在她的四周,如今一切都成為過眼雲煙。
雖然,不見天日的三年,使她更為成熟,卻也將全身各處的傷痕深深烙印在心裡,永遠揮之不去。
老板嘻皮笑臉的丟過來一句話:「秀萍,妳是我們這裡最紅的一個,怎麼樣?———留下來,三、七分帳好吧?———」
「秀萍,不要,寧可到廣州街當落翅仔也不要!」
秋香一面在房裡接客一面大聲的說。
「秀萍,祝福妳!」秋雁輕輕的在她耳邊說著,一面端著臉盆入房。
她匆匆拿起行李,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巷子裡鶯鶯燕燕的叫聲,逐漸遠離她的耳際,她才發覺,她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裡。
信步走著,一楝古色古香的廟宇,在香煙環繞中,呈現眼前。
她燒了生平第一柱香,在龍山寺。
她不知道莊嚴的神明是否真能照拂天下蒼生,也不知道菩薩跟前要如何禱告,或祈求甚麼。
她唯一的希望是,從此「秀萍」死了,而「高貞娜」復生了。
6、
高貞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她沒有熟人,沒有朋友。
過去三年來,從未離開過陰暗的陋巷,她這才發覺,外界五光十色的天地,竟然找不到容身之處。
三年所積蓄的些許小費,已在租屋看病時花光,而那些因不斷接觸不同男人所得的毛病,依舊纏繞著她看似美麗的軀體。
她發現,原來她根本不能適應有陽光的世界。
她甚麼都不會,甚至基本的生活方式,她都如此的格格不入。
除了男人與床鋪,她甚麼都不知道。
夜夜糾纏的日子,她噁心至極,直到目前,在路上看到男人就打從心裡倒胃口。
然而,離開那個鬼地方之後,沒有男人的夜裡,也是空白悵惘得無法入眠。
她真的不知道這個世界該如何相處?如何面對。
她想到秀林鄉的父母,弟妹,卻沒有勇氣回家。
她想到那個叫陳光雄的年輕人,卻不知道他在哪裡。
她想到秋香、秋雁、秋菊……她們,在那裡倚門賣笑!
她更想到,如果「回去」?———不!
不!死也不要回去!
到廣州街當落翅仔也不要回去!
———秋香尖銳的嘶喊猶在耳。
可是……
7、
「請問,大姊……。」高貞娜一眼便認出,倚在廣州街與康定路口騎樓下的中年女人,就是「那種人」。
「一次五百啦,一小時一千五!」中年女人上上下下打量她:「妳年輕又漂亮,也許可以較高一點,旅社嘛!一次給他五十就行了。」
「哦!」
「如果,妳也想做,按時給那些人一點『保護費』就行了!」
「哦!」
「小心警察哦!」中年女人望著她的背影,丟過來一句略帶同情及嘲笑的警告。
於是,「高貞娜」又成為「秀萍」了!
秀萍在一周之內,轟動了廣州街。
「十七歲而已!」
「山地的哩。」
廣州街識途老馬,一傳十、十傳百;使秀萍生意興隆起來。
可是———
在旅社,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中,立即改變了秀萍的一切!
當「客人」罰鍰飭回的時候,秀萍仍在警局中作筆錄;警察一面問話,一面急急書寫她的筆錄:
「幾歲?」
「十七。」
「甚麼名字?」
「秀萍!」
「真名!」
「高貞娜。」
「那裡人?」
「秀林鄉……」
「……」「……。」
『警方掃蕩萬華大有斬獲
落翅仔及嫖客多人落網』
【本報訊】日昨警方派出大批員警,威力掃蕩包括康定路,廣州街,西昌街等萬華地區流鶯出沒的街道,查獲阻街女郎拉客姦宿多起,一一移送法辦。
其中年齡最輕之拉客女郎高XX,尚不滿十七歲,據其供稱,三年前被父母質押於華西街某私娼寮,月前期滿離開,因不敢回家又無法適應外界生活,再度下海成為阻街女郎。
據悉,高XX來自花蓮縣秀林鄉,為泰雅族山胞……,警方表示,歷次查獲從事色情行業之少女,以該鄉人為最多……。
類似高姓少女,被人口販子買賣為娼者,已不計其數。……
另悉,高姓少女經歷三年皮肉生涯之苦,本欲在脫身之後從良,卻無法在長期禁涸生涯之後,重新適應外界生活;因而重操賤業。……不知是該少女遺棄了這個社會,或是這個社會遺棄了高姓少女!
8、
「抗議人口販子逍遙法外!」
遊行的人群似乎仍在,抗議的呼聲也似乎凝結在台北的天空。
可是,警方掃盪後的萬華地區,入夜以後,仍是萬頭鑽動的繁華景像。
一切都沒有改變!
依悉的在陰暗的巷弄裡傳來幾聲:
「來坐啦———人客!」
台北市區最古老的發源地,古老的萬華,仍然再次的重複它那古老又原始的淒涼故事。(完)
折翼之鳥/壬 癸
- 2007-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