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只有一個人的城市。這城裡只有你。
到處佈滿了死火山。山坡上的草,像綠色的岩漿,一股一股朝下流,從季節到季節,無聲地流。你說「四季」,這只是習慣。這座城市一年到頭是綠色。綠,像舊木板上洗不掉的油漆,有雲的日子,變成一片灰色。火在哪兒?天空不知疲倦地擦抹,火山當年的痕跡。火,比你更早地離開,遠遠離開,啞了,丟下一片寂靜。死火山突兀地站著,像飽經風霜的臉上一顆顆黑痣。沒有季節的城市像隱瞞了年齡的女人,你在想:她從來沒年輕過。她就是你,因為這是只有一個人的城市。
到死火山上去的路,不遠。許多死火山中,你和離你家最近的那一座,成了朋友。你認識它和那個陌生的名字無關。剛下過雨,草葉濕濕的,路上都是泥。你注意到紅土。以前就知道,南方有紅土。可你記憶中的南方不是這裡,從這兒看去,那是遙遠的北方。你爬,用一隻腳掌在草叢裡摸索石頭,踩穩了,再換一隻,用越來越急促的呼吸,感到山的漸漸升起的高度。在死火山上,你是一隻野獸,能夠感到地層深處,火在微微震動。吹過的風也很熱,用動物的眼睛看,草葉碧綠的脈絡裡流的血也很熱。火山用一隻野貓暗中發亮的眼睛盯著你。兩隻野獸,都是孤零零的,卻用各自身上走投無路的血相識。你知道,每當你的腳踩上死火山,它就復活。
你還不信:如今你真的住在一個海邊的城市。海,從窗口就能看見。雖然玻璃和水泥撲上來,把視野撕碎,可是海無所不在,裝飾著城市裡每一所房子,仿彿海成為這城市唯一的主人。星期天,遠遠近近都是釘釘子的聲音,像水珠從礁石上滴下來。海浪拍打。牆上,木紋波動。陽光在窗戶上閃閃發亮,蒼蠅興奮的吵鬧聲,四處流溢。你告訴自己,還不是真的。你還住在那座黃土和灰塵掩埋的古城裡,風吹過,蒼老的宮墻,和琉璃瓦一片黯淡。在那兒,海只是一個神話,被雕刻在紫色的屏風上,乾裂,如一把鹽。你從來只能由乾渴去想像海,或從一個人的孤獨中,想像那種擁有眾多生命的更殘忍的孤獨,即使你能把手伸進水裡,抓住一條魚,盯住它在太陽下怎樣越來越艱難地吸呼,你也不能抓住海,海從你五指間滑走,用死魚那慘白的瞳孔嘲笑你,和你的無知。你只能住在海邊,每天呆呆地看著那片近在咫尺的藍色幻象。
在街上走,距離就變了。從日子到日子的距離,像從市場到市場,從門到門,床到床,你想把孤獨當作最後的據點,就交替地擺動兩隻手。兩隻手裡兩個日子,擺動你。你屬於哪一個?總不能無牽無掛地從自己身體中越獄,哪一個都不屬於。這樣從一開始,你就知道自己輸了,臉上的皺紋是與死亡賭博的籌碼,時間微微錯開一步,你就整個落空了。跟著走,改變自己,都沒用。時間並不理睬你精心編造的謊言。
那麼,誰能證實死火山曾經活過?墓碑下,洗得雪白的骸骨仍是人類?誰來證實,這些浮石一樣的房子,是佇立不動,還是一直在一條火河的表面漂?其餘的一切都與你無關,你只認真記下每一次搬家的數字,像一個罪犯,清清楚楚地數著刀背砍到頭上的次數,數自己的疼。滿屋家具是一件行李,而做客,是你永遠的命運。在這座城市裡,一個人就是全部。你得感謝那些早晨,沒有它的打開門,你連客人都當不成了,一具軀體的空殼,因為有早晨輸血,才醒了,一口井,在冗長的黑夜裡一點一滴蓄滿。你覺得你的身體在滲出水來,像山上的石頭曾經滲出火來,金色的潛流,在寂靜中喘息。
火山活過,用樹和草的死亡活,用被忘記的旅行者的足跡活,被忘記是不是作客的結束?你坐在房子裡,與房子互相遺忘。看著一個人的一生在地板上曲曲折折地走過,每張床抹殺前一張,就這麼以記憶的方式徹底遺忘。當樹木終於行走起來的時候,垂危的病人無聲退卻。你退回你裡面的洞穴,城市在一個人裡面。活著,什麼也無須證實。
有海,可是港口對你毫無意義。有街道,可是腳步對你毫無意義。山是一堆雜亂的石頭,墓地,暴露在傻笑的天空下,就夠了。你能給這個世界增添什麼新的東西?也許只有寂靜。這個城市裡,唯一充足的是寂靜。源於遠古的荒涼,摟抱你,緊得骨頭戛戛響,像鐵鏈勒入你的肉裡。一個人在城裡走,最能體會被寂靜圍困的感覺。嘴裡、鼻孔裡空空如也,你被寂靜窒息,太靜了,以致不得不瘋狂。朝自己瘋,也朝別人瘋,每個人的瘋狂構成死寂世界的一部分,讓你聽清自己在腐爛。窗口,有什麼意義?看,有什麼意義?你向鏡子發出邀請,最後一次自己作自己的客人。鏡子裡那張臉,會冰冷地笑。越到仇恨時越微笑。比你更靜,因此比你更真實。
這是一間小屋子,四壁空空。什麼都沒有,你說,你需要它什麼都沒有。只有寂靜是唯一被允許的。黎明前,刺耳的鳥聲,在骨骼的縫隙間響起,提醒你,窗外還是那個世界,沒有你也一樣不多不少的世界。那你還要什麼?一張畫?一支音樂?一首詩?或僅僅一封信,寫於另一雙無家可歸的手?到了年齡了,該懂得:你得用一生,學會對自己無情。坐在桌前,用一枝沒有墨水的筆,在白紙上寫,封好、投入信箱。再把滿滿的信箱倒進垃圾,這就是學。
節日,才突然叫人想起,你的日子不多了。那個蹲在路口獨自喝醉的髒老頭,更懂得節日的涵義。這也得學。不是你學人生,是你的人生學會你的妄想。現實脫胎於妄想,像周圍的世界模擬著一間空曠的小屋子。什麼都沒有了,妄想就是你的故事。杜撰一個細節,那向你比劃的手指,要是再高一點兒,生活會不會是另一種結局?那個夜晚,如果不是夏天、是冬天,黑暗再延長一點兒,是否將有不同的命運?一個人的時候,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你的幻想在。你住進空空蕩蕩的腦袋,讓這城市,像一件破舊的衣服,摩擦著肩頭。越夢想,你把無情演得越精彩。你像貪玩的孩子一樣迷路時,也就越悠然自得。
這麼說你就明白了:你是被幻象臆造的,像一隻幻聽的耳朵裡,憑空誕生的聲音。死火山、海、石頭的城實實在在,你摸到它們像摸自己的臉。可你摸著,它們就丟了。你手裡握著一塊石頭,石頭就沒了。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裡,還是漫步街頭,都一樣:你和這城市都只是一個有輪廓的幻象,實體的空,連孤獨都不配有,孤獨太奢侈了。街上擦肩而過的嘴唇,都在喃喃自語,像一條條反芻的牛。
但你對你自己說什麼?你在這城市高高低低的街道上移動,高高低低的街道移入你、醫院、博物館、監獄、墓地,連死者腳前的塑料花,都移入你。你裡邊,是另一座城。像倒影,卻同樣與你無關……只有到這時,你才明白:你,僅僅是你所憎恨的世界的一員。別想隔開一層皮,你就清白了。看著別人被殺死,你就無辜了。就能逃入「孤獨」的領地,相信自己曾佔有一個真的黑夜。
其實,你只是街角上一座孤零零的公共廁所,裡面人來人往,被使用、被遺忘。公共廁所的孤獨,是被一座城市從兩面剔淨,你總記不住,誰來過,誰走了。成群結隊的人,戴著你的面具走。你像囚犯似的,被行刑隊從內外夾住,走向一個終點。槍聲響過,一個人倒下,暴露出遍地屍骸狼藉的死亡。
你是誰有什麼關係?要問你該問:你存在嗎?一個人用一個城市的方式活,食物從牙齒到腸胃的一次蠕動,就是歷史。一只瓷器經歷過所有現實。漩渦、汲水的手,依次旋轉到它的中心,點點落入,萬物攜帶在自身內的黑暗。像一隻鳥兒穿過陽光時,觸目的黑暗。一個人的城市,比沒有人更虛幻。在你心中陷得更深,被幻象折磨的痛苦,並不能使幻象醒來。
寂靜,也是一種瘋。在這座城市裡,死火山日日夜夜地瘋。你總在想:天生的啞巴是不是連發瘋時,內心裡也保持著可怕的沈默?你想:寂靜也是一種謊言。不說,就撒謊。每張嘴的火山口,看下去,也有惊心動魄的深度。一個人老了就有一座城市的深度。於是你更加關心潛伏在世界背後的東西,在你自己背後,整整一生變得地址模糊,像從未去過的地方。只有在夢中,夢見去世多年的母親,比你還年輕,在一個你認不出的房間裡。你和她都不在原來的地方。隔開幾重世界,她離你越來越近了,近得釘入你的血肉,摸都摸不到。你們彼此看著,也像兩座陌生的城。瘋吧,潛入海水下,海就不在了。從你夢中那座死火山上下來,城市就毀滅了。你看著鏡子摔碎,一地玻璃亮晶晶的,是無數張你的臉。海上一動不動的光點———瘋狂終於造就了瘋子。
一個人的城市/乃 欣
- 2007-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