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燠熱,她磨墨、沾墨,卻不能揮筆。宣紙上徒留昨日的字嘖;「飲散離亭西去,浮生長恨飄蓬,回頭煙柳漸重重……。」
她離桌取水,以水沾濕容顏、脖脛、胳臂和小膝。一會兒,熱氣蒸散她身上水滴,她在乾燥的屋中走動,倦懼從枯涸的心靈極處蔓延出來,充滿屋子;她彷彿看見自己的內心像一塊龜裂的泥土被扔棄於炎熱的土地。因此,霎時懼意更深,不禁奪門而出。
大街烈陽下,至少有微風徐吹。她循一道簷廊蹀躞而行,漫視商店陳列,心卻走得老遠,走在唐詞柳枝裡———錦池江上柳垂橋,風引蟬聲送寂寥,不必如絲千萬縷,只禁離恨兩三條。
端一杯冷飲,她坐在強流冷氣中,看玻璃門外炙熱的都市。但是真正心中所現,不是紛攘的人群和震耳的音響,而是幾欲於死的空虛與寂寞。
她於是倦倦地離開,搭車到海邊。海比都市更空、更荒蕪、更難以忍受;寂寞擴至海天之遠之深,她,懼於靠近。
下班時間,她在四樓樓梯口等丈夫。丈夫回來時,替他開門進屋。屋內熱氣聚燻,丈夫扯了扯領帶,入浴室沖冷水澡。她站門邊說:「我住不下去了,我要搬家。」丈夫把她拉進,也淋了她一頭冷水,說:「跟房東商量一下,請她裝個冷氣機好了。」她打了幾個噴嚏,心中憧憬有樹蔭的屋子。
早上送丈夫出門,她推著車子到菜市場,在菜攤子前神色空洞的站著。菜販問她要什麼,她說:「隨便。」她不知如何在意生活中的事。那些事似流水,老是潺潺的去,潺潺的來,沒一刻停也沒一刻留。所以,她處理它們也總像掉了心似的,不留意。菜販撿了菠菜、蘿蔔、四季豆給她,她恍惚地付了錢,在市場徘徊。市場的人潮絡繹不絕,她在其中以為被掩在沙堆裡,空寂無息。
歪嘴、缺腳的乞丐拉她衣裙,捧個盤子向她乞錢。她問他:「菜你要不要?」
他點頭。於是她把車子推近他身邊,又買了一塊肉和幾尾魚,塞進籃子裡,就隻身離開。
好像生活這件事是足夠叫人害怕的。
她到公共電話亭裡撥電話給丈夫,告訴公司那邊的他說:「房東說他們沒有裝冷氣的預算,如果我們自己裝,他們不會反對的。」
丈夫沉吟道:「那妳看著辦吧!如果要搬家,就不要找這種頂樓的公寓。也不要找這種吝嗇得不鋪隔熱磚的房東。」
她在佈告欄抄了幾張招租啟事,但是每一棟她踏進的房子都幾乎給她一種相同的感覺———寂寞、空洞和痛苦。她反而在路邊攤買回一本書帖,沿路握緊它發黃泛舊的書頁。
這天晚上,丈夫回來,走入四樓樓梯時,她正開了門,倚在樓牆邊。丈夫問她:「找房子了沒?」
她點頭,身上無聲的倦意猶如一帖陳舊的文字,安靜、泛黃的隨著時光走。走至無極,似浸在內心深淵的汩汩倦意,就隱沒在墨漬裡,滲到整帖文字的生命中去了。
「有沒有滿意的?」丈夫不解她為何一直如此容易疲倦。
她搖頭,像是怕說了話會驚礙了自己渾落的心情。一轉身,進到屋子裡,腳步直往桌邊走,走到了,手撫著書帖,彷彿按住了自己的心。
丈夫沿著她走過的路走去,看到書桌上那本字帖,鼻息一哼,恥笑道:「又來了,妳怎麼老是喜歡買這些舊東西?」
他狠狠的搥住了書帖,把她嚇得忙退了手,扶住胸口。那表情,像是手一離開書帖,就失了心一樣,慌張得只好趕快把手伸向胸口,似是這才扶住了自己。
「我真不懂,都缺頁了,有什麼好保存的。」丈夫似乎不讓她回她自己的心去,硬繃繃的一定要脫掉她的心情。
她也不讓人這樣瞧她的心,她把字帖放入抽屜,把硯台裡的墨汁拿到水龍頭下沖洗。
丈夫在她端靜的背影後,深深皺眉。他踢去鞋子,悶坐椅中,臉和空氣一樣躁熱。
她繼續找了一個多星期的房子,從一棟公寓換到另一棟公寓,她茫茫地進,茫茫地出;像流水,只是繼續向下流,而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
一直這樣,沒什麼希望的,也就累了。
這以後,她常到咖啡屋裡,一點一點地低啜自己的空虛。
夜裡丈夫問她:「妳到那裡去了?打幾通電話回來都找不到妳。」
「我不要一個人呆在家裡,這麼熱,悶得快生病了。」
丈夫把電風扇開到最大的風速:「不是在找房子嗎?怎麼找那麼久還找不到呢?」
「找是找了,可是……都不喜歡。」那種在大街小巷茫走的疲倦,剎時變成一生的委屈,她抱緊枕,翻身不看丈夫。
「怎麼了?」丈夫靠近她。
「沒有。」她不說,不說丈夫看不見的自己的心情。
丈夫以為她賭氣,讓退著說:「好,以後不管妳買什麼舊字帖了。這樣可以了嗎?」
他把手繞過去含住她的肩。她不理。
丈夫續問:「今天寫了幾帖字了?」
「什麼也沒寫。」她說,身子在丈夫臂彎裡,淡淡地,沒有什麼感動。
丈夫有一點不相信,但為著表示一些關心,就起身離床走至書桌前,吟誦桌上的一帖字道:「有客經巫峽,停橈向水湄。楚王曾此夢瑤姬。一夢杳無期。塵暗珠簾卷,香銷翠幄垂。西風回首不勝悲,暮雨洒空祠。」
她在床上說:「那是前天寫的。」
丈夫重回床旁:「是什麼意思?」
「是古人的詞。」
「多久了?」
「五代。」
丈夫同事介紹一間二樓房子,有二十坪大和乾淨的白牆、鋁門窗及塑膠地板。丈夫問她如何,她感到只是另外一間現代文明中空洞的屋子而已。丈夫摸不清她沉默中的情緒,只得與同事說:「讓我們考慮幾天,好嗎?」
這幾天,她躲入郊區山裡,與許許多多的老人一樣,租一把躺椅,買一壺茶,在樹蔭下乘涼。
老人大都寂寞孤單,眼露哀愁地生活在似一窪死水一樣的日子裡,沒有波紋。
她仰朝綠蔭,恐懼自己也是這樣如出一轍的心情。
寂寞是基於生命本然,不論樓台月色,繁花似錦,都救不了千千萬萬地一絲一毫。
在她旁邊兩張躺椅的老婦人,互相敘說一棟待租的日式老木房。她側頭詢問,其中那代管此屋的老婦人熱心的收起躺椅道:「我帶妳去看看。」
她們於是走經彎曲的山道,拾階到由大樹蔭抱摟住的日式木造房子。這屋屋底由木頭架設在斜坡上,坡下是一條明澈的溪水。這條溪映著翠山綠林,湧出濕涼的地氣。而屋前尚有一塊雜亂的草地,可供憑坐長廊涓涓臨眺。
老婦人進而拉開紙門,邀她入室內觀看。這間房榻榻米之上置一長方木台,台上有小桌,牆上有數行行草,首題———醉花間———:(未完待續)
醉花間(上)/壬癸
- 2007-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