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春水滿塘生,鸂鶒還相趁。昨夜雨霏霏,臨別寒一陣。偏憶戍樓人,久絕邊庭信。
深相憶,莫相憶。相憶情難極。銀漢是紅牆,一帶遙相隔。全盤珠露滴,兩岸榆花白。風搖玉珮清,今夕為何夕。
老婦人在她出神之時,捻亮小桌上泛黃的紙燈。於是時光似乎從斑剝的壁紙,老朽的樑木,破漏的天花板及屋角的蜘蛛網,退回到舊遊的夢裡,閃爍昔時的淚水。
她輕輕蹲下來,雙臂垂在腿上,亦宛如走進牆面的古詞裡,不知今夕為何夕。且煩躁與燠熱,此時都不見了。來心頭的是一縷幽幽的悲懷,陪她湧盪在前塵往事中,如此一盞泛黃的紙燈。
她告訴老婦人,這就是她一直想找,想住的房子。與這樣的房子,可以有深慳的感情。因為風可以進來,霧可以進來,雲可以進來,流水聲可以進來,綠樹蔭可以進來,青草香可以進來,飛鳥可以進來,滴答的雨聲可以進來,陽光可以進來,……。只要拉開門,拉開窗,就看到美麗的世界了。她想有它陪伴著過人生,在每個流雲與朝霧中浴洗心中塵埃。
可是,這件事還是得等丈夫來了,才能作決定。
丈夫在電話中抱怨,為什麼找房子找到山裡頭去了,但是他還是答應來接她回家。
她放下電話後,忽然覺得擔心,且漸漸有些不安。在公路電話亭,她遠望蜿蜒而上,盼望了多年的房子,有了觸手不及的憂傷。
等丈夫來時,他隨她推開矮木門,並訝異這是棟從外面樹叢看不見的房子。
丈夫攜她的手,登上屋前木梯,他對隨之咿啊作響的聲音,緊皺眉頭,再而舉動手掌,揮掉幾隻由草叢飛來的蚊子。他眼睛迅速掃過滿生灰塵的廊道說:
「這種地方,能住嗎?」
她指廊下亂草:「把草坪修剪一下,再種一些花,就是個小花園了。」
「還有這裡,」她續說:「只要清洗乾淨,擺張小桌和兩張小椅,早上可以看報,晚上可以賞月。哪,你看,山岩下還有溪水。」
丈夫從廊道轉到屋後,在灰暗簡陋的廁所佇足,她忙解釋說:「我可以把它刷洗乾淨的。」
他問:「浴室呢?」
「這裡。」她指陰濕沒有浴缸,只有兩個水籠頭的一小間空屋。
他不悅的走開,什麼話都不願意聽了。丟下她緊張、不安、微顫的手。
她著急的跟過去,推開紙門:「來看看這裡嘛!」她給他心底的一個哀求,全部的人似乎只縮成兩個弱弱的眼眸,在表達這個心意。
他一眼瞥見滿牆淡褪的墨色,慍怒地踏進臥室:「哦!這又是妳的舊字帖了。」
她意會他嘲弄的神態,避而推開另一扇紙門到另一間臥室:「這一間可以作你的書房。」
「是我的?還是妳的?」他冷淡地問。
「這裡還有一間……。」低頭的她再推開另一扇門。
「夠了!」丈夫抓她手腕,把她摔回題詞的牆前,指牆迫問:「妳就愛這些詩啊!詞的,是不是?妳就只能活在那裡面,而不看看跟妳生活在一起的到底是什麼人?是不是?」
她在搖晃無主之時,背靠上牆,人才穩定了。聽丈夫再說:「我真不懂妳到底要什麼?到底又在找什麼?除了寫書法之外,妳就不能專心的活嗎?每天心不在焉的,我真是受夠了。」
她沿著牆低坐在木台上,把發軟的腳失了心似的攤著,眼睛平平的看廊道外面,風吹著綠草。
「也不是這樣的,你卻要說得這麼嚴重。」她說得慢慢的,要自己的心回來看看與丈夫一同的這個生活。
「是天氣熱,想找涼快一點的房子呢!」她始終不自覺地在兩個心境中懸盪,屬於丈夫的這個,像是初生,她很不習慣,還是喜歡從前的心境。可是人到底在固定的時空裡了,心也要像初生的一樣才好。她慢慢的,慢慢的,縮縮腳,拉好衣裳,再幫自己說一次話。且反覆的想,要有初生的心,這是應該。應該,應該……。
丈夫沒饒著她,情緒一倒,就傾瀉千里、萬里……「妳知道我的感覺嗎?我覺得我妻子好像不是活在我身邊一樣。即使我這麼愛她,也不知道她究竟要些什麼?為什麼我給她的,她都不要。妳說,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才好?」
「我告訴妳,我要什麼?我要住有鋼筋水泥的現代建築,牆是新的,地是新的,屋頂是新的。而且要靠近市中心,好讓我可以騎摩托車,很方便的上下班。我不要這種破房子,不要妳這種哀傷的表情,不要妳那些發霉的老字帖,更不要這個。」
他怒擊牆,牆上陷凹一拳的灰,相憶情難極的「憶」字,因此被毀壞了。
丈夫激憤而去。
老屋悄然無聲。
她以頰靠凹陷的牆,眼閉而濕。
天暗後,她退出老屋,回到囂嚷的都市。此後,老屋的影子始終使她痛苦著。因,物如事如人,千尋萬尋只尋得一份枉然的心情。(完)
醉花間/壬癸(下)
- 2007-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