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民讀高中的時候做過我們高二、高三的班長。我們選李克民當班長,並不是因為他領導能力比人強,而是他責任心重,待人做事誠摯的原因;從他體內散發出來的,是屬於那潔身自愛的本質像璞玉一樣的天性。我記得那時候年輕,交到了一些年輕放浪的朋友,一些年輕人的壞習慣:比如吸菸、喝酒、打架啦,我樣樣都行。那時我們有什麼打架或喝酒鬧事的爛攤子無法收拾,就去找班長李克民,李克民便把這一切爛攤子全承擔下來。他不善於言詞,卻能用善意的態度與責任解決事情。他默默去做,默默為我們承擔罪過,他隱於炫耀的才能即是他的才能。
我們當時並沒有什麼人生經驗,常常相信年輕人血性的武勇即是才能的所有。至於說到道德感,如果那時你問我是什麼東西,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們全班同學一致認為他是善良的,對於這樣善良的人,我們班上一些壞胚子總會忍耐不住用輕蔑的口氣嘲笑他。但是,每當選班長的時候,總還是選上他,因為看來看去,我們班上的同學幾乎沒有什麼人比他更善良了。李克民感到無所謂,對於別人的嘲笑,他顯得恭順,他打從心底裏生出來的謙遜即是他的道德情感,他把這種特質潛藏在內心底……。
我讀藝專時是美術科西畫組,李克民讀的是國畫組。我們共同租屋,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我那個時候喜歡玩,隨便按照自己的意思生活。李克民起居生活簡單樸素,他自己獨自過自己的生活,好像不需要朋友。夜晚,他在暗淡的燈光下,在古文書裏面劃下了滿篇的紅標點。對於我在外放浪行樂,他並不在意,只是說我是依各人不同的興趣走個人不同的路。他的律己是過度嚴苛了些,他的操守源於自律過深的感情與性格。因為自律過深,顯得他活著過於嚴肅,過於壓抑。李克民忽略了自己是年輕人,年輕縱然行為有荒唐,我想,那也是人生自然經驗的過程而已。
但,他的自律卻滅絕了年輕人熱情的天性,他的道德沉潛成一種孤絕與冷僻。他的道德為什麼讓我擔心他會生出古怪的行徑?如是律己,為什麼我總覺得那是孤冷?暮色黃昏當他站在遠遠的地方看我時,我竟生出恐懼的感覺來。
我試著跟他談玩樂的本質與自然的天性。談本體與自然天性他並不是很清楚,他有他自己一套玄想的觀念,而且相當固執。
我們自藝專畢業後,便各奔前程。這期間,我們隨緣在一起,有時通個電話,聊聊天;相聚時,也不談什麼事,又各自散去。許多年來,我間接從同班同學聽到有關李克民的事;我知道他一直是操守自律很嚴的人,但我不能理解一個德高的人為何要過著如同苦行僧的生活?
現在,李克民已三十七歲了。我們雖然相識相熟了二十幾年,直到現在,他和我見面談話依然保持良好的禮貌和態度。我經常跟他談人生的看法,他婉轉的解答,解答並不超過自己隱密心事的範圍。那就是說,談人生可以,但個人的心事並不是問題,他一直避開這個主要的問題,常常使我感到不舒坦。
我並沒有懷疑他的為人,從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種莊重與誠摯的態度,這無可置疑。他在一家公司上班幹小職員,回家就關起門來,看書聽古典音樂。這兩年,他烏黑的頭髮掉落許多,前額也變得有點禿,講話時雖然誠懇真摯,卻同時露出明顯的神經質來。對於人事,他總有自己一貫淨潔的看法,一種幾近於偏執的淨潔語意中含著害臊的特質。憂鬱過深,長久習慣於拘泥的禮教,使他的顏面看來有老化的跡象。
從前他十幾二十歲的時候,雖然道德感重重積壓,但他的想法與行為尚不失天真單純,那時他走路輕快而不猶豫。現在他走路變得像老頭,出門時必帶著長長的紳士傘與皮包。這越加使我感到他的怪異。聽與他比較親近的人說:「他是個處男,還是個老處男呢!」這種語氣經常含著嘲諷的意思。他通常用寬容與體諒的態度去面對別人對這個問題的質疑。我想,他既未明說自己的心思,又何來寬容與體諒?他把心事深深隱藏著,縱使讓人誤解,也沒有關係。
當他談巴哈,心思細得不能再細,談到莫札特的音樂,我看他興奮得激動起來,嘴唇與手臂上的筋肉隨著談話不停地抖顫……。
當兵時候,他做過師長的秘書,也當過作戰室的設計員,整個作戰的沙盤計畫由他一人草擬。
他為人忠誠熱心,有耐力,結果幾乎跟他相處的人全愛他。對於自己,他終年帶著極大的隱憂過活。
有一次,他公司裏一個少女被當地的惡霸糾纏,少女跑到公司來求救,公司同仁大多懼於這個惡霸流氓,任他搗砸。這時,李克民就直直立在那惡霸面前,瞪著眼睛看這個胡鬧的流氓。這流氓抽出武士刀來,他一眼也不眨,整個公司的同仁都被這種景象嚇壞了。眼見流氓的刀子就要撇到他的頭上,他卻連迴避一下也不屑,還是直直瞪著這個流氓,狠狠的說:「鬧夠了嗎?夠了嗎?」像是在說:「滾開!你這紙張與空無做的刀子與蠻力,只有怕死的人才怕你!你是什麼東西!」這個流氓刀子還停在半空中,看李克民瞪著的眼神,突然被震嚇了似的,倒退了兩步。
李克民冷酷面對生死的問題,竟能用這種膽識去震懾執生殺的莽夫,他理解洞透現象界:那凡人虛幻的把戲。這種非理性精神的戰場就是李克民超於常人的地方。
我長久跟他在一起,他內心裏的良善是熱的,他堅強的意志是冷的。他的良善是用來體貼別人的過失,善解人性的弱點。當我懷著不滿的情緒批評他的組長:「小小的個兒,肥肥大大的肚皮,嘴巴小還喜歡咬那根比鳥大的煙囪……」我直接批評他的為人一定是個什麼的……。李克民則用廣角的視野來勘定一個人的善惡,他總是善的視野大於惡,讓這種善惡充滿誠摯的心靈。
有一次,我約幾個朋友聚會聊天,其中有一個朋友吳天星。我雖然跟他交往不久,卻可以跟他無事不談,無心不聊。他的臉膛寫上重重的心事,他堅定自己面對是非理念的解析,他服膺繪畫本業,但一談起政治與生命的無常卻有著沉重的力與流體!當他在辯證時,他的眼睛裏充滿了亢奮的火花,那沉重的神經質呈現的是他從前受過的傷害,這被傷害的塵勞混雜在他辯證是非的內容,呈現一種看似粗暴的行為。我知道有人誤解他粗暴的行為:如是粗暴,為什麼他理解洞徹人生與是非那麼的強而有力?我想,他眼中的火花是在解析問題時昇華開來的感情火花,那瞪人的慍怒,其實是用自己被傷害無形的手臂捉石頭砸自己,同時也砸別人的問題,但砸的是是非真相的本體。
我約好李克民,私下對吳天星說,等辯完論後,留下來,為李克民開導幾句。我們當天與政治、藝術界的朋友聚會,就政治、藝術的問題,上馬揮鞭起來。吳天星從藝術的立場談政治。他談到政治家狐狸的本色,我說鳥中最小的鷦鷯也有本色與見識,這就是政治、藝術和自然一體相通的地方。強者撒下的網羅就是時間撒下的網羅。吳天星在滔滔雄辯……。
李克民坐在我旁邊,靜靜在聽。他一定第一次見識到我們在談話時,是這樣粗暴的。「餓鷹有胃口,所以助長牠的飢餓……」吳天星講道理時大致是這樣的內容,然後用這種內容剪裁,做各種式樣的衣服。
就要散會時,我特別介紹李克民給大家認識:「我的朋友李克民不講話,並不代表他的心靈是慘綠的顏色,像魚沈潛在水中,像在太乙中初開的星星,一定是眾星中最燦爛的星星……」我感到此刻介紹朋友像無聊的詩人在吟蹩腳的詩句。我想,潛沈而面色有紅暈的人,是不需要別人再塗上紅暈的顏色。
散會後,大夥各自鳥獸散。唯獨我、李克民、吳天星留下來。我跟吳天星商量過後,便帶著李克民去找女人。快四十歲了,還沒有女朋友;沒有女人,就是花餞,也要找到女人。李克民並沒有皺眉板臉拒絕,他很謹慎地走路,長長的紳士傘還提在手裏。他說:「找女人可以,但不可以太在意、太關心我,或特別要找女人給我。」他的意思是說自己也是女人的男人,要找女人不是要押人犯,要去大家一起去,不要刻意去關心別人、給別人增加麻煩。這道理說得通,但我直覺他在迴避問題,而且迴避得相當深。霓虹燈的五彩塗在他的臉膛上,我仔細觀察:他的腮呼吸的還是禮教。我們各自找來一個女人,李克民就在我的鄰座,吳天星離我們很遠。我跟女人聊天的時候,聽到李克民在大聲談禮教與國家科技教育的問題。
走出色情地,夜色已經很重了。我看他的臉,那被暗夜遮著的半邊身體,有一半是不食人間煙火。
來到我家,我們坐定,泡壺茶,吳天星就不由分說的言歸正傳:「我們來談女人。」談怎樣愛女人,正是今天晚上的正題。
李克民說:「今天晚上跟女人在一起、聊天、閒談,過去了,就過去了。」他的態度過份的矜持,雖還客氣,但我看得出,那是他在矯飾內心的不滿。他並不在乎女人。他在乎的是什麼?天花板上的小日光燈照在他陷進極深的雙眼間,我看他嘴巴周圍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整片下顎是青藍色。李克民看出吳天星想借女人的問題來試探他內心的問題,這是他要迴避的,但在外表上,卻故意裝出談這個問題,不在乎,也無所謂。 (未完待續)
處男/于 真
- 2007-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