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誕前三天中午,我和李安琪正式「終止邦交」,她當著全班的面說我「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每次吵輸架她總是這麼說,我才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她居然問也不問,就把我送給她的橘子轉送給仁班的Q,又像是對我示威,馬上和Q有說有笑黏在一起,我猜她是擺明了不在乎我,終止邦交就終止邦交吧!這一回如果她不先道歉,我永遠也不理她。
「她會把我們的秘密告訴Q嗎?」在整個校園充滿異國情調的節慶氛圍裡,我惟一關心的只是如此。Q是出名的廣播電台,安琪不會不知道吧?修女們忙著妝點禮堂,節目彩排、聖詩演練一一在時間表上絲毫無誤地進行,每一個時刻都標示我應該在哪裡、做某件事。為了這場平安盛會,我們已準備了兩個星期也期待了兩個星期,但是,天哪!安琪會告訴Q所有的秘密嗎?
合唱是耶誕晚會的重頭戲,平安夜前一天,我們所有合唱團員都獲准公假全天練習,比參加比賽還認真。表演曲裡有一首四部合唱的「聖城」,我們已經練了兩個月,歌詞又多又難記,什麼「白天不需陽光」「和散拿、人之王」,似乎有劇情又像電影一樣不斷跳接,偶而唱著唱著,我會忘記下一段詞。一整天吊著嗓子,休息時每個人都很安靜,只有李安琪還嘰嘰喳喳又笑又鬧。老師提醒我們注意臉部表情:「特別是李安琪,獨唱的那一段,所有的觀眾都看著你,不要只是笑,每一句詞都要有不同的表現。」老師早該知道李安琪不適合唱那一段,整個高音部我的共鳴發音最亮,否則前排的林純慧不會抱怨「耳膜快震破了」,而且你知道,李安琪連翹舌音都發不準。
不知道為什麼,我忘詞的次數愈來愈多。
前往少年監獄和老人安養院報佳音的行程如期進行,那是平安夜前的下午,我的心情和天氣一樣糟,寒流急著想把冰封的北方吹到亞熱帶,可惜這裡最多下下雨,滿街泥漉漉的耶誕,距離銀色很遠很遠。
少年監獄無疑是既遙遠又神秘,幫忙把舊衣和食物裝上校車時,我開始在腦中勾勒片段的影像,比方高得像山的圍牆、鐵籠子、手鍊腳銬、穿著囚衣的少年犯面露凶光狠狠瞪著整個世界、荒涼冰冷的院子、水泥和銹鐵柵的建築……愈想我愈不安起來,雨天的空氣凍得我手指發麻,唱歌一定會發抖走音,為什麼我要好奇多事來參加報佳音?都怪李安琪,是她一定要我報名的,臨陣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車在時斷時續的雨中啟程,整車的女孩子興奮地高聲交談,我一一認出這些校園裡平日備受注目的「明星」,拉小提琴的鐘明玲和黃宜娟邊聊天、邊在顛簸的車上調弦,那聲音比鋸木頭高明不到那裡,坐最後一排高瘦的女生是吹長笛的陳苓,她喃喃地大約還在背單字吧?拉著修女聊天的是國樂團裡南胡和梆笛手,其餘則是合唱團派出來的九個人。這是所有成員第一次聚在一起,下車後就要上場表演,發到手裡的節目單和詩歌樂譜還是溫的,修女點過名後宣佈節目次序,提琴合奏「平安夜」開場,詩歌演唱壓軸,多數人低頭翻譜。曲目全數簡單、熟悉而應景,節目單看來像一份雜燴,熱熱鬧鬧地把整個教會中學的耶誕氣息分切裝盤,當成一件耶誕禮送出去。我彷彿覺得頭上頂著光圈,這光圈稍稍安撫了我的不安。
李安琪一路大聲刺耳的說笑,奇怪沒有人阻止她的聒噪?隱約我聽到「火雞大餐」或「通宵舞會」之類,誰在乎呢?她的一切已和我不相干,從前自己竟然將她當成推心置腹的朋友,和她分享我所有的秘密,甚至包括鄰校男生寄來的情詩,我想自己多少有些愚蠢,居然沒有看清她原來喜歡吹噓、炫耀、愛出風頭,並不珍惜友誼也不關心別人的看法。或者,我是個沒有價值的朋友吧!車窗外冷雨時緩時疾,街道上行人稀落,車像一尾魚在雨河裏喘息前行,幾乎要窒息般困難地掙扎。
等我喘過氣來,一行人已在少年監獄的接待室枯坐了半個小時。透明潔淨的玻璃窗外,雨落在短而茂密的草皮、修剪規整的黃金榕,以及肅白拘謹的建築間,空氣裏滿是溼冷低壓。我們披上白袍,拿著蠟燭抱著譜夾,膝蓋併攏地挨坐一起,沒有人說話。
鐘明玲仍舊鋸木頭般不停試弦音,她一臉狐疑地打量提琴的每個細節,黃宜娟則重複拉著同一音階,極有耐心地配合,不和諧的琴音抽緊了每個人的神經。
「要不要合一遍?等一下是清唱,沒有伴奏的。」李安琪把她「合唱團團長」的角色也帶來了。「不必吧?你起音,我們跟得上的。」有人說。修女突然走進來對我們招手,上場咯!我低頭看見白袍上一塊洗不掉的黃漬,糟糕,遠看不知道看不看得出來?
提琴略帶鼻音的傷感音色緩緩在充做表演場的活動室漾開。站在門後望進去,我驚訝地發現觀眾居然只有三十多人,這樣規模的少年監獄,只收容三十多人?他們清一色理光頭、穿制服,表情木納、腰桿挺直地端坐在排列得十分整齊的折疊鐵椅上。我立刻明白他們是挑選過的「代表」,「那麼,其他人呢?戴手鐐腳銬的那些人藏在哪裏?他們沒有耶誕節嗎?」我回頭向長而深的走廊望去,沒有人經過。
琴音敘述平和安詳的古老傳說,聆聽琴韻的臉孔看來十分年輕,也許,和我們差不多吧!但又是說不出來的特異,精光的頭皮在冷空氣裏實在突兀,一致平板的表情使人緊張。我想起合唱老師教我們「把台下觀眾當成木頭人」以克服緊張怯場,這個方法可能有問題。
也許因為站得太久,膝蓋開始發緊。
節目順著擬定的流程進行,掌聲響亮而有節制,像約定似的起落。表演者輪番上場,我發現每個人神情都很嚴肅,這可不像他們平日的表現。修女皺著眉東叮嚀、西叮嚀,比平常還囉嗦。
終於輪到詩歌演唱,走進表演場,我立即變得冷靜又清醒,站定後掃視座上每一雙眼睛,一面提醒自己要微笑。
手握蠟燭昇起暖暖的油騷味,「天使的表情該是什麼樣?」我想起拉斐爾畫中的聖母和聖子,確實平靜寧和而聖潔,但是對一個十四歲的女生而言,那樣的表情顯然不很容易。我又想起校園裏的大理石雕像,那個天使幾乎沒有表情,至少我看不出來。可能天使應該聖潔端莊,我的微笑慢慢收斂。
無數天使空際臨,忽聞異韻不停吟、山鳴……。
唱著唱著,我注意到左前方第一排角落那個少年突然把眼神移開,他和其餘三十幾名觀眾同樣上身挺直,面朝前方,但是眼睛悄悄脫離了集體一致的方向,順著他眼光的方向望過去,是窗外霪雨難歇的天空,天空下則是郊區收割後的稻田吧?更遠一些,是深灰綠的山塊。我繼續觀察他,一張平凡的臉,極容易消失在制服堆裡的那種,眼睛卻出奇的亮,眉上的刀疤使他的表情顯得憤怒而哀傷。我愈唱愈小聲,終於只是象徵性地依節拍張嘴,高亢的女聲迴繞整個密閉的房間,撼動我全身的毛孔,而我躲進無聲的觀察裡,看著眼光飛出窗外的少年犯,一曲結束仍回不過神來。
普天下大欣慶,萬民大眾歡騰……李安琪領唱第二首,我猜她在瞪我或是皺眉,我決定專心扮好天使的角色,然而少年飛出的眼神終於沒有回來。
表演結束,儀式性的致贈禦寒衣物和橘子,領受紀念旗和掌聲,沉默的觀眾雙手放在膝前,沒有人感動落淚,溼冷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切。離開前我特意再看那少年一眼,他兩眼血絲咬著下唇,心不在焉地想什麼,我很想喊他,或是對他笑一笑,也就是想想罷了。
「嗨!鐘明玲,好精彩啊!兩個人就像一個人拉一樣嘛!」回程的車上充滿了笑聲,我聽見鐘明玲滿不在乎的回答:「啊!你們看出來了?我的弦有問題,老調不準,只好裝裝樣子,很好笑對不對?」裝樣子?鐘明玲濫竽充數?「像只有一個人演奏一樣!」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我心虛地看看安琪,她笑得眼淚都流出來啦!
陳苓根本忘了帶譜,在一個樂段裡重複了三次草草結束,她繼續背單字,不理會別人的笑聲。「今天好緊張,李安琪起音太高,唱到後面大家全在殺雞!」寶芬指著安琪,安琪邊笑邊回她,支支吾吾誰也沒聽懂。
雨悄悄停了,午后的公路上,車來車往輾過積泥水的小坑,從少年監獄回程,我們應該橫切市區,到本城另一隅邊陲的老人安養院作了一場演出。車到中途,天忽然加暗許多,車流速度極慢,領隊修女臨時取消了第二站的行程,兩大箱橘子繞了一圈又載回學校。
午夜過後,橘子出現在燭火熒亮的餐廳長桌上,白色斜紋的桌巾上堆滿油綠的橘子,熱麥粥的香甜白煙四漫。才藝競賽晚會仍餘波迴盪,子夜彌撒直入雲霄的詩歌猶在高聳的屋頂盤旋,點心之後,徹夜慶祝的化妝舞會即將啟幕。彷彿夢遊了大半夜突然驚醒,不知身在何處,又似乎車速太快,來不及看清經過的景物,暈眩中始終恍惚。我一下子想到晚會表演的片段:五彩燈光、滑稽的劇情、緊張與榮耀……,一下子又覺得自己還陶醉在祭典氛圍的彌撒詩歌裡。
燭光、食物、雪白桌巾、桌前一張張泛紅圓潤的笑臉,距離如此近,又像與我完全不相干,有好一會兒,我發現自己哼著「綠袖子」哀婉的旋律,真是無聊。李安琪和我絕交了,這就是我鬱悶的理由嗎?混雜心中許多隨時要爆發的情緒,其實和李安琪沒有太多關係的。
熱麥粥冷卻後,粥面凝結一層微黃的粥皮。
橘子表皮冰涼柔軟,握在手心沉沉地,我抱著沉沉的一顆橘子遠離燭光和嘈雜的人聲,推開餐廳側門,走進午夜的校園。
像在深海裡漫遊吧!有時水是透明的,有時深得測不準上下左右,狗吠聲、音樂聲隨風傳來,空氣裡有不知名的清香,而我的腳底一下一下踩過熟悉又陌生的花圃小徑。(待續)
無數天使(上)/天行
- 2007-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