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通宵舞會已經開始,白色禮堂明亮輝煌地突出在深海似的夜裏,圍牆外的竹欉和郊野也在狂歡?周身的夜很沉默,我走上升旗台,站上平日校長訓話的位置向沉默掃視,「全體……解散!」我用力吼著,聲音擠在喉間出不來,是誰掐著我的頸子?
枕著手臂仰躺下來,順著光溜的旗杆往上望,幾顆星星出沒在雲層裏。十二月冷冽的空氣降著寒意,冰涼的磨石台抵著我的背,然而我清楚地察覺身內的躁熱,焚燒的熱度不斷消失在深海一樣的夜裏。是的,深海一樣的夜裏只有我躺在這裏,緊閉的禮堂大門傳出沸騰的人聲,我像雲層裏的星星一樣無動於衷。
一隻螢火蟲突然在樹欉裏閃了閃,我坐起來看它飛了小段距離,十二月裏螢火蟲是找不到同伴的,真是隻奇怪的蟲。
李安琪和Q、黃宜娟、鐘明玲、陳苓,啊,甚至修女都在沸騰歡樂的禮堂裏跳舞唱歌吧?我是來這裏尋找冷清嗎?這難道不是快樂聖誕?
白天裏看見的少年在想什麼?他的眼睛飛得很遠。他犯了什麼罪被關進那個冰冷的圍牆?
「喂!你們不過來炫耀幸福的滋味吧?」
「不是,我們來報佳音。」
「什麼佳音?自由的佳音嗎?哈!」
「來告訴你們,世界沒有忘掉你們,我們關心你們,祝福你們過節快樂!」
「是嗎?哈!」
氣溫愈來愈低,我想,永遠不會有人看到我在這裏,抱著一個橘子發呆。
螢火蟲不見了,那麼微弱的光夠不夠牠自己取暖?星光俯視漆黑世界,我覺得自己快睡著了,繼續在風裏坐著也許會生病。走向宮殿般的禮堂時,沮喪和激動不停地交戰翻滾。
正是舞會的高潮開始。許多人的面具早已扯下丟在舞池裏,團體舞的隊型初成型,大圈大圈的人手接連出一塊塊領域,有些人退下來抱手觀望,疲倦的面容還是亢奮難抑。
平安夜即將過去,這些歡樂慶祝的人究竟在慶祝什麼?多數人像我一樣並不真的信仰或了解宗教,耶誕慶典儀式的舉行不過是正好我們上了一所教會中學。看來歡樂並不假,信徒教友慶賀遠古一名救世主的降生,他的愛成為福音拯救了世人,其餘不信教的人呢?
「來呀!來跳舞!」修女發現我,遠遠地向我招手。「來跳兔子舞啊!」音樂改換,人群一場紊亂,我加入長列的人龍裏成為火車的一節車廂。「腳跟、腳尖、腳跟、腳尖,前跳後跳、向、前、跳。」有人在麥克風裏指揮全場,我雙手搭著陌生的肩,後面不知是誰也搭著我的,節奏和口令使我們行動一致,像一尾百足大蟲,在上過蠟的拼木地板上婉蜒前進。踏過許多面具,與別隊人龍平行或相錯,繞過點心桌,流向舞台,經過幽暗的玻璃窗邊,避開散置的座椅,小心不踏別人的鞋也不讓別人踏,我們默契愈來愈好,接龍隊伍愈拖愈長,而笑聲也愈來愈一致。
簡單的曲調不斷重複,一種新秩序出現時,節奏開始加快,碰撞使得人龍終於潰散。我退下來,許多人停不住大笑和喘息。
新的舞曲很快響起,我看到安琪坐在門邊的椅子上沒有站起來的意圖。我走過去,掏出口袋的橘子給她,她似乎已經忘記「終止邦交宣言」,拿過橘子剝一半給我。
我們坐在牆邊看別人瘋狂地跳舞,吃著已經被我的體溫渥暖的橘子,天幾乎要亮了。
「安琪,你想,這種橘子老人會喜歡嗎?」
「老人家才不愛吃橘子,我奶奶就絕對不吃,她怕吃了尿床,你信不信?」安琪笑歪了。
我終於忍不住哭起來。(完)
無數天使(下)/天行
- 2007-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