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電梯門口，玉芬慌慌忙忙從背包裏掏出一張小紙條來，定定地看著從報紙廣告欄撕下的幾個鉛字：「正中大樓九樓八室包你會美語中心」，口中喃喃唸了兩遍，便又把紙條兒塞進背包裏，循著門牌號碼前行。
灰暗暗的大樓裏，看不到其他人影，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咔咔 的聲音，玉芬愈是躡手躡腳想降低腳步聲，鞋底磨踏出來的聲音愈是錚鏦作響，還接績著高高低低的回音。
起初，玉芬以為那是別人的腳步聲，然而那聲音卻跟著自己的步伐同時起落，她陡然心驚，暗忖，莫非有人跟蹤？便加緊腳步，那聲音也跟著快起來，放慢腳步，聲音亦隨著徐緩下來，玉芬索性歇下腳，壯起膽子，猛地回頭一張望，什麼也沒有，當下立即會意過來，對著自己的猜疑甚覺好笑，便邁開大步，繼續往前走去。
到了八室門口，玉芬佇立片刻，仰頭瞧著「包你會」的廣告單高高張貼在門楣上，仍然有幾分戒懼，便將臉頰緊貼在玻璃門上，覷眼裏面，背對著大門有名女子正在翻閱報紙，玉芬看後略微心安，才挺直身子伸手按電鈴。「Come in Please」方才閱報的女子立起身微笑地向玉芬打招呼，並且將手指一橫指向沙發座椅。
玉芬坐到沙發椅上，有些兒侷促不安，雙手不住地搓揉著，對面前操英語的金髮外國女子不知該如何啟齒，良久，才訥訥說道：
「I am……」玉芬原想說「我想要一名外籍家教老師」，然而，她卻不知道如何說才算妥切，一時窘得抓腮搔頭，最後乾脆搖搖頭，聳了聳肩，攤開雙手說道：
「我不會說！」
「我叫安琳，你用中文說，我聽得懂。」女子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來，雖然不十分流利，每個字的發音卻都是標準的。
玉芬於是將來意說明。
安琳說她是這兒唯一的外籍老師，但她並不兼家教，不過，她誠懇地邀約玉芬到住處一趟，玉芬猶豫了半晌，才勉強答應下來。
星期日一大早，玉芬買了滿滿一簍當前盛產的橘子，照著安琳給的地址找來。出來開門的金髮女孩，鼻樑、髮上都沾了灰白麵粉，圓瞪雙眼上下打量玉芬，爾後才高聲向裏面嚷道：
「媽媽，阿姨來了。」
玉芬正訝異於小女孩竟能說如此流利的國語，裏頭的安琳已經立在眼前，左右手同時往圓裙拍抹了幾下，兩眼一溜轉，示意玉芬進到客廳裏。
踏入客廳，一眼便瞧見一名年輕的中國男子正在沙發椅的角落翻閱雜誌，安琳笑呵呵對著男子說道：
「Joe，她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叫煎一份。」
男子聞言，從沙發椅上霍然躍起，指著沙發，靦腆道：
「簡小姐，請坐。」
「呵，我叫姜玉芬，姜太公的姜———」玉芬趕緊解釋道，順手將橘子擱在桌上。
「鄙姓劉，劉子橋。」男子也自我介紹，並伸手和玉芬握了握手，一旁的安琳用拇指比一比子橋，又指一指玉芬，然後又指向廚房，便進去繼續做水餃，小女孩也跟著蹦蹦跳跳地跑進去。
玉芬與子橋對坐，兩人均緘默不語，偶而四目相交，子橋便低下頭來，不安地翻弄雜誌，玉芬則環顧四周牆壁，似乎對那琳瑯滿目的中國字畫有著濃厚的興趣。
良久，還是子橋先打破沉默，雙掌摩擦著膝蓋，囁嚅問道：
「姜小姐怎麼會和安琳認識呢？」
「嗯，本來我想找一位外籍老師學英語，到補習班剛好碰到安琳的，你呢？」玉芬愣大雙眸反問對方。
子橋看了玉芬一眼，若有所思道：
「我也是一樣。」
「那你跟她學多久呢？」玉芬又追問道。
「喔，半年了。」子橋答道，忸怩不安地挪了一下位子。
「那———安琳的先生在做什麼呢？」玉芬天真問道，她並不知道安琳與子橋目前的交誼。
子橋噘噘嘴，欲言又止，思索了一下，才低聲說道：
「安琳離婚了，目前在臺灣只有雪兒和她。」
玉芬仍未聽出箇中蹊蹺，還打算繼續問下去，只見安琳從廚房出來，對子橋嬌嗔道：
「Joe，進來幫忙好不？」說著便過來拉扯子橋的手腕。
子橋先是瞧瞧安琳，繼之看看對面的玉芬，紅著臉沒說什麼話兒便跟著進去。
玉芬這才瞧出個端倪來，隨即起身欣賞四壁的字畫，適巧掛的一幅鄭板橋有名的筆墨「難得糊塗」的複製品，玉芬不禁會心而笑。
正當玉芬忘情於週身字畫中，雪兒從廚房出來，悄聲走到玉芬後頭，驀然喊了一聲「阿姨」，便一把拉玉芬坐到沙發椅上，不怯生地東南西北問個不停，除了相貌外，玉芬實在不敢相信她是個外國孩子。
玉芬和雪兒閒話許久，安琳和子橋一前一後，一個捧著餐具，一個捧了熱騰騰的水餃從廚房出來，坐定後，四人便大啖起來，安琳吃了幾個後問玉芬道：
「煎一份，我的手藝怎樣？」
「嗯，很好！」玉芬慌不迭擱下筷子，翹起拇指讚美道，口中因為含著東西的緣故，說起話來倒不很清楚。
坐在安琳身旁的子橋則不吭聲，默默地吃著，偶而斜覷了玉芬一眼，便又低下頭來吃，彷彿有著什麼心事似地。
吃過水餃，玉芬在每人手上各塞一個橘子，安琳兩手一掰，橘子平分為二，再從中拿出一片遞進口中，作出陶醉狀。
雪兒則弄得汁液直流，不過，仍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兒。
玉芬也頗自得其樂。
唯獨子橋緊皺眉頭，心神不寧的樣子，玉芬瞧在眼裏，關懷道：
「橘子酸是嗎？」
子橋搖頭否認，但並不開腔。
吃了橘子，接下來的餘興節目是拚字遊戲，玉芬學的是中文，英文單字所知有限，頗為捉襟見肘，子橋便時時探過頭來幫忙，替玉芬解圍，安琳提高聲音抗議道：
「這樣不行呀！」
於是四人改玩牌，一直到午後，玉芬才起身告辭，打開門屝正要離去，子橋的聲音也在背後響起：
「安琳，我也該走了！」
「好的，你和煎一份一起走吧。」安琳懶洋洋說道，彎灣腰並打了個哈欠。
步出大門口，子橋低聲問玉芬道：
「你的交通工具呢？」
玉芬擺動食指和中指作出走路的動作，子橋會意便微笑問道：
「我送你一程好嗎？」
「嗯，好吧。」玉芬想了一會兒，回答道，便跨上子橋的速克達機車。好幾次經過公車站牌時，玉芬便拍拍子橋的肩，要他停下，自己改搭公車，子橋不允，堅持要送她到家，玉芬只得依他，頻頻告訴子橋，過了這條路再往那條街，於是繞了幾條街道，總算到達家門口，玉芬俐落躍下機車，立在門前道謝再三，子橋卻深情款款凝視著她，半晌，才彷彿大夢初醒，說道：
「很高興認識你。」說畢，便發動引擎，揚長而去。
以後的聚會，子橋話漸漸多起來，說話時，雙眸老是盯著眼前的玉芬瞧，反而忽略身邊的安琳，安琳有時會用手去碰觸他的手肘，他才猛地記起來，原來小天地裏還有其他人，慌忙側首注意略有怨色的安琳，說話聲也隨著低沉下來，兩手上下比劃的幅度顯著縮小，泰半是趕緊將話題匆匆結束，一本正經的問安琳道：
「安琳，你有什麼意見嗎？」
「改玩別的吧！」安琳提議道。
「好啊！」不論安琳如何建議，玉芬一逕保持興致高昂的模樣兒，鼓掌附和道。
然後幾個人就開始作另外的消遣，有時人小鬼大的雪兒也會提供意見，眾人便盡興地玩，其樂融融，子橋常玩得渾然忘我地哼起臺灣小調來，一俟遊戲停止，臉上立即又堆起憂愁來。
兩星期一次的聚會，使玉芬漸漸感受到異國友誼的溫馨，想起小時候對外國人所存的排斥感，見到藍眼金髮的洋人便鄙視地高喊「外國番，外國番」，玉芬覺得甚為過意不去，對以前所持的偏見，自責了好一陣子。（未完待續）
迷 情／石隱
- 2008-01-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