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他或許已經感覺我們的窘態,竟然出乎意料請我們在他家吃個飯再說,天暗得可怕,家裡的人都等著我罷?可是兩餐沒吃誰管得了妻子兒女,我們不僅吃飯,也順主人的意喝乾一瓶雙鹿五加皮,那滋味真好。臨去的時候,我說二十塊好啦,四籮全部拿去,他送我們到門口塞給我四十塊,一人分二十塊,一生中我沒遇到這麼快樂的一件事。回到家小孩都睡了,我把二十塊交給她,大概聞到從身上散發出的酒味,她眼圈紅紅的,一聲不響地到廚房燒熱水,我知道她在生氣,只是默不作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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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騙你,她真的生氣。我這個人最理解,什麼都應該有個緣由才妥當。事情隔開幾十年,她為什麼偏等到我心中沒有牽掛才來扯舊帳?夢醒當天我自己一個人搭車回後龍,將近兩個月沒回來可還有些生疏,半路我看到自己的稻田,在垂垂稻穗當中禿禿的那一塊就是我當年曾經流汗的地方。家門前曬穀場上不知道誰堆了兩張破沙發,環圍的石頭矮牆冒出一簇簇芒草,才兩個月竟然是這般散亂的景象。晚上一個人在屋子裡喝了許多酒,如果她真想告訴我什麼話,現在出來也行。摻著濃濃醉意我想她厚羞個性大概只敢現身夢中,我就睡著等罷。我心頭沉定,一更、二更直到五更雞啼仍舊沒有她的動靜。等待佔滿心頭,愈去想愈不能睡,她又如何能來呢?差不多這樣呆等三天,仍然沒有她的消息。回板橋的第二天,大兒子包了一個鋪地磚的工,他從未包過大工程,一樓到五樓的公寓足足鋪了七天才把地磨好,上年紀長時間彎腰很苦,勞累把精神都損耗啦。
一個月後我第二次見到她。她穿的那件花格子布衫我印象很深刻,她過門不到兩年我們還沒有孩子。娘剛去世不久全家只有我們兩人,那件花格子是我出外做工賺一些錢回來,暗著娘偷偷替她買的,我娘在世她從來就不敢穿出門。我們一桌吃飯,她款款笑著說:「隔壁巡石湖多捉幾條花枝,送來一條,今晚菜豐盛些。」她高興的時候神采很標致,鄉下人不塗胭脂白粉,臉頰洗得白白淨淨同樣耐看。一時興起,屋裡沒有外人,我想過去挨她坐,她急忙站起向廚房走,我的夢就醒了。
我真想不懂,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多坐一會?一下生氣一下高興,婦人心難測,死後也是如此嗎?我自己真沒用,千思萬掛的事情直到她不覺間走了我還不曾問一聲。我絕不說假話,年紀一大把,面對年輕時候的她,照樣?呼呼的,一些好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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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兒子差不多有半個月沒工事可做,起初幾天閒著很高興,拖著木屐帶孫子這裡走那裡走,可是走久了很無聊,都市走來走去都是那樣子。一天我騎腳踏車到萬華找同鄉賣魚的朋友,踏啊踏,太陽直上半中天,心裡才知道不對,板橋到萬華那有那麼遠,路人東指西指弄得我頭昏昏不知道往那裡去好。有個學生告訴我,這裡是大龍峒,往南走才到萬華。我算遇到貴人,可是萬華我也不想去啦。回到家,迷路的事一句也不敢說。住在城市沒事做真苦,外面人太多,各式各樣都有,你表現太乖巧,別人會笑你土,裝做逆來順受的樣子,人家又笑你?,做人做到這地步,最好是不要出門。
這天半夜我的妻子又來啦,我看見她在屋前曬?仔魚,肩膀扛鋤頭回家想壓幫浦沖個澡。她背向我用一根小竹竿輕輕翻撥地上的小魚。我知道是她,精神全來了,放下鋤頭,這次一定要問個明白,都死了十年了沒事絕不會回來。我喊她的名字,她轉過頭,樣子很可憐,瘦瘦的兩頰都凹進去,心想:「妳這個倔強脾氣,讓肺癆把妳磨成這樣。」看看我,又看看鋤頭,她走向水井,我知道她是要替我洗鋤頭,在世的時候她是做慣了的。我說:「今天鋤頭我來洗,妳只要告訴我什麼事讓妳煩?」聽我一說,什麼話也沒回,眼圈紅紅老樣子又來了。我拿她沒辦法就容易發脾氣,我大聲叫就像年輕時候那般威風:「妳不說,那以後不要來,不要認為現在做神就自尊自大,有一天我也會死,到時大家都一樣!」要是平日她聽了心裡一定會難過,但她撇過頭,不再理我,還是用那根竹竿撥魚乾,我也不想理她,一個人壓幫浦洗我的身。
從此以後她真的沒再來。有時心中納悶想去問乩童,又轉個彎想都是江湖嘴口,他會說什麼也猜得到,不如將它當作心中的記憶罷。我和她夫妻幾十年,她不開口我也懂得意思,只是一生一死覺得非問不可,說起來自我叨擾罷了。
她的意思只要我回來而已。這棟房子原本只有我住的側屋,整棟厝都是我和她一手建造起來,我不是說過嗎?我是個優秀的泥水匠,一磚一瓦沒有不經過我們的手砌成的,我那樣輕易的遺棄了,她是會傷心的。我想,她幾次進入我的夢中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罷?大概見了面便鬧起個性來了,她認為只要一出現我應該懂得意思,竟然還問個不停,很惱人的。唯一不了解的是她為什麼不肯再來見我?我都照她的意思做了,還要我怎樣?做人要有個交代,高興或不高興總要說一聲,死快死慢都是死,不能說早死什麼事都佔前面,這樣全沒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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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你租這間厝我心裡很歡喜,我看你也是個清白的人所以就租了。我的妻子現在如果還活著那才真好。你要是吃過她炸的花枝一生會忘不了,不像我們坐著乾喝酒咬花生,缺少這海邊容易得到的美味。半年多了我照她意思回來,她卻吝惜再跟我見一面,做人真難,住板橋妻子不高興,住家鄉兒子又怨歎手腳少。想到人都會死,能活到幾年誰也不敢預料,對這件事,我就多拿個理由擺在心裡面。從你租我的房子,屋前那半甲田不是又長出綠綠的稻子?連海口無用的沙礫我今天也讓它活過來,窗前竹架纏卷的豌豆苗不也在那裡蔓生?石墩一甕甕的蔭瓜正是我妻子最愜意吃的,連壓水幫浦邊的兩棵番石榴也長出圓圓的果實,只要你不在,附近的小孩就偷偷來採青,一切又活過來啦!老師,如果我把屋後的二分地拿來種花生,你會同意,會有趣味幫忙我翻土嗎?(完)
鬼 妻/于真
- 2008-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