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過年前夕,攜家帶眷地從花蓮出發,取道臺北,輾轉回到西部老家,一路上僕僕風塵,大小包袱行李,環掛臂肩,孩子大者攀衣,小者乳抱,狀如藤蘿纏身,拂了一身還滿。
此中情景,雖步履難行,還不能故作瀟洒地快刀斬亂麻,兩手一攤,圖個清爽俐落,快步生風。畢竟那些都是血肉相連的家當,拋捨不得。所以有人說,結婚生子以後,綑手綁腳的,無論如何就是灑脫不起來;所以有人說,出門辛苦,帶小孩出遠門,尤其受罪。箇中滋味,苦非親身經歷,難以得知。
類此趕集似的返鄉團,車站、機場處處人滿為患,在熙攘中併肩雜遝,還得忍受諸氣萃然的異味,加以孩兒啼饑,旅途勞頓,此時,必須有「心如吞鉤、苦中作樂」的胸懷,方能隨遇而安,不虛此行。
家園在望,才鑽出車門,孩子即像長久受困的小馬,乍脫韁繩,蹣跚地奔向寬廣的曬穀場,但見大狗阿才,小狗阿秀,以及花貓數隻,齊自屋裏箭步出迎,一時狗吠狺狺,人語諄諄,噓寒問暖之聲,混入呼嘯而過的北風裏。
老家安寧詳和地坐落在綠野之中,一如八年前我初來之時。廊前的白色花架,九重葛攀援直上,紫紅花瓣點綴在萬綠叢中,好像不能再替她增益一分嬌艷,也不能為她減損一分姿色似的,那種得其所哉的風采,那種與天地萬物並生的悠然,就像這幢古厝一樣的閒適與耐看。
高堂上,公公仍舊端坐於北窗下那個老位置,婆婆依然習慣坐在進門第一張矮籐椅上,大概這樣更易於振臂擁抱歸來的兒孫,以及常來走動的親朋姑嫂吧!婆婆的明理豁達,與公公的威嚴肅靜,似乎可從兩老對座椅的選擇上,八年來(或許更久,或許三、四十年,甚至五、六十年都不一定。)一直固執不變的現象,看出一些性格上有趣的差異。
公公婆婆早就是「七十,從心所欲不踰矩」的人了,再過一、兩年,就要突破人生八十大關。七十八個春秋寒暑,是多麼漫忽長遠的歲月啊!但見兩老精神矍爍,老當益壯,令人無限欣慕。尤其婆婆經常的「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那種發乎赤誠的虔敬,以及一無所求的勤勞與奉獻,該是她長壽康泰的秘訣吧!
進得大廳,抬眼可見左右壁間各懸一聯,上聯寫的是:「創業維艱,三十載坐擁皋比,此日退休,聊借山居過歲月。」下聯寫的是:「守成不易,三、五間粗成茅舍,他年重建,須將勤儉勵兒孫。」兩聯皆係出自公公手筆,雖對仗不甚工整,但卻寓意深遠,頗多嘉勉之情。
難得公公貢獻半頃心力,在百年樹人的工作上。即便是來函中屢次叮囑我們的教學方法,即便是眼前這三、五間粗成瓦舍,也都溶鑄在這付鏗鏘雋永的楹聯中,寄託了他個人的懷抱,與高瞻遠矚、承先啟後的志節。
四野嘩然,公路上車馬喧囂之聲,仍清晰可聞,可以想見趕路回鄉的人潮,依然絡繹於途。
當我清醒地面對這個家,面對屋裏的每個人,我才訝異地發現,此刻,已是萬家燈火的除夕夜晚,所謂圍爐團圓的大年夜,就擺在眼前。滿桌豐盛菜餚的年夜飯,就擺在眼前。多少浪人遊子望穿秋水,魂牽夢繫的闔家歡欣,就擺在眼前……。
負責操瓢掌廚的二嫂,等大家團團就座後,即慇懃款款地添酒勸菜。公公努力加餐飯,盡在含笑不言中。婆婆見兒孫滿堂,樂不可支,連忙取出庫藏多年的老紅棗酒。四位伯叔舉觴暢飲,嘖嘖稱善。
好酒當前,我亦邀嫂淺酌數杯,樂在酒酣耳熱的微醺中,陶然自得。小娃兒們,在大圓桌下追逐嬉戲,漫不經心地把菜飯撒落了一地。貓狗亦尾隨其後,撿拾殘屑。一幅天倫行樂圖,於焉展現。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忽然,我感到血脈憤張,不能自己。面對如此莊嚴的聚合場面,在杯觥交錯的禮讓中,在血濃於水的親情裏,不禁要自問,我有無積極地參與感?對這個家,我有無做為一份子的向心力?八年前在春暖花開日,我踏進了這個家,也開始被這裏所接納。
然而此刻,我們千里迢迢從花蓮趕到此地,趕上了這一場除夕大團圓,它的意義,畢竟不止是吃一頓飯而已。
一棵老樹在此盤根,它的枝葉繁茂,綠蔭伸向四方。每一年的寒暑易節,每一個農曆過年,延伸出去的每枝樹椏,總要回頭來看看它們最初結根的土地,我想這就是人們所以要在過年團聚的詮釋了。
不由得我又想起了娘家,想起了那生養我二十幾年的地方。想起了童年最期盼也最高興的除夕良宵,往往吃過了這頓美味,不但可以獲得一套新衣新鞋的獎勵,不但可以品嚐年長一歲的欣喜,還可以拿到爸媽給的一包壓歲錢,那裏頭包著多少,是連哥哥也猜不透的一個謎,且隨著年歲的增長俱增。
曾幾何時,時序忽地倒轉了過來,我不但再也拿不到爸媽給的壓歲錢,也同時喪失了獨生女撒野的特權。相反地,自從我踏進了另一個家門,我開始要給長輩、晚輩壓歲錢,於是,我的手心從此不再朝上,而永遠只能是朝下的。
輝煌燈火下,三代同堂的老厝,大年夜圍爐聚餐的情景,一年一幕地寫進了老家的歷史。生命的時鐘,在此晝夜不歇地滴答著,當它響徹整個宇宙虛空時,或有若干生命的臉譜,在此循序漸進地更迭替換。
「哇!真正名副其實的醜媳婦。」大年初二上午,六對姑姑、姑丈全部都回來了,小姑丈一腳踏進廚房,看到我與四嫂倆個,正蹲在廚房角落,忙著挑葉揀菜,且穿著一身婆婆的灰色衣褲,不禁既讚嘆又揶揄地嚷嚷著,把我和四嫂說得臉都紅了。
「過新年嘛!你們兩個也該去換套漂亮衣服吧!」經三姑這麼一說,我與四嫂倆,爽朗地相顧大笑,連忙丟下揀賸的蔥綠菜蔬,鑽到房裏去了。
曾幾何時,主客的身分竟也在此顛倒了過來。昔日的大姑娘嫁了出去,回得娘家來,都延為上座高賓;而從前十指纖纖的大小姐,此刻竟成了當家主廚的媳婦。
每年回到婆家,婆婆即從五斗櫃搬出一堆舊時裳,也有寬寬大大的褲子,要我們換穿。起初我有些遲疑,不知自己穿上這種衣服,將變成何等滑稽樣相?但看到四嫂穿得那麼舒服自然,也就入鄉隨俗地穿起來。
何況,後院還有十餘隻待宰的雞鴨,等二嫂逐一割過脖子,等它們一動不動地綣曲在地,我們就得一一把毛拔除乾淨。何況,我們還要挑揀幾大把的青菜,還要洗滌幾大盆的碗筷,還要灑掃百餘坪的房舍院落,鄉下多的是做不完的活兒,倘若我們穿著講究的服飾,又來回操持著家務,那扮相與整個鄉間的氣氛,與這幢老屋的風味,該顯得多麼格格不入啊!一身布衫好做事,也難怪小姑丈笑我們是「醜媳婦」了。
也唯有大年初二那天,大哥與三哥開著車子,到婆家來接我回娘家時,我才歡歡喜喜地「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換上得體的服裝離去。我深深覺得,當人家的女兒或媳婦,當妹妹或弟妹,感受自是不同,精神上難免有灑脫與拘束的對比,有無懼與惶恐的差別。
而幾個妯娌當中,我最欣賞達歡知命的四嫂。她那隨遇而安,智者不惑的內涵,最教我激賞。
誰也看不出來,喝過洋墨水的四嫂,在台北是穿著入時的小姐,在講台上是侃侃而談的飽學之士,而回到鄉下來,竟是十足粗服的村婦模樣。在這個劇變的社會上,我已很少看到這一類型的女人———燃燒自己,照亮左右的每一個人,又能素位而行,隨時不忘做盡責而愉悅的女人。
「擦亮一面鏡子,使它光鑑照人,也是一種喜悅與滿足。」四嫂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所扮演的任何角色,都能稱職。這種能粗能細、伸屈自如的性格,最教我佩服不已。
記得除夕那晚,婆婆、四嫂與我,三人守在婆婆六十年前老嫁妝的「紅眠床」上,天南地北的聊到夜深。我發現不識字且長年不出她生活圈子的婆婆,竟能知悉發生在我周遭,卻連我都不知曉的許多事情。此不但教我詫異,更肯定了一件事實———老人活久了,一定有他的意義,與其生命的價值。至少,他的經驗與閱歷,就是一部了不起的人生鉅著。可惜,目前的年輕人,大都不樂意與老人家住在一塊兒,「代溝」這時髦的名詞,不知斷送了多少本該擁有的天倫之樂。
我很感謝四嫂在那晚,為我與婆婆之間作了翻譯,沒有她,八年來我與婆婆間只能靠眼神與嘴角的笑意來溝通。那生涯的對話,以及連手勢都無以表達的情景,在我初次踏進這個家門之時,即感受到這個老家,這個鄉土的文化,與我無疑是隔著一層的。
由於方言的障礙與隔閡,使我無法深入這個家庭的核心,因而造成一種揮之不去的疏離感,我始終認為這是我莫大的缺憾。
這趟過年還鄉,意外地對家人的認識,對鄉土的感情,都有了料想不到的豐收。當我們告別老家,提著比來時更為龐大的行李,繞過屋旁的竹林菜畦時,舉步之間,竟也有幾許難以割捨之情。
畢竟一年之中,我們只能於寒暑假期,各回來一趟。畢竟老樹已繁衍出茂密的濃蔭,它一定要有枝幹不斷地延伸出去,才能長成一棵壯大不倒的巨樹。
還鄉/乃 欣
- 2008-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