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閩江口船隻來往頻繁,在白天都看得很清楚,連我們當孩子的從遠遠處依船身型狀都能分辨出那個是外國商船,那艘是大陸漁船,那個是我們(突擊軍)的小戰船,那艘是老美的軍艦,一清二楚,絲毫不差。
營救飛行員
「快來看!有架飛機拖著一道煙,在天上繞圈子」
大家仰著頭,彼此議論著「一定是我們的飛機」、「說不定是共匪的」、「不,可能是新出來的噴射機」、「鬼扯,噴射機那飛得那麼慢!」、「我看是我們的偵察機被打傷了」,果然,最後一個答案是正確的。
飛機兩邊是單翼,螺旋槳在機頭用力扇著,尾部拖著煙,灰白相雜,越來越濃越黑。一直在白犬島與下沙島之間的上空盤旋著。不久,越飛越低,突然間看到飛出個降落傘,下方吊著一個黑點,我們很肯定是飛行員,就在同時,機身往下直衝,倒栽在下沙島的海邊,飛行員則降落在離下沙海岸不遠的海上。
其實司令部早就接獲準備營救飛行員的訊息,所以島上一如往常沒發出警報,不久就看到一艘橡皮艇飛也似地駛進青蕃港,數人扛著躺著飛行員的擔架,快步移進島上唯一的野戰醫院。
第二天,小朋友上場了,我們由老師領著,排著隊進了病房,圍在飛行員四周,以歌聲來慰問這位受了傷的飛將軍。他真的受傷了,頭頂包著紗布,小腿部也是,只會對我們笑,什麼話也沒說。當天下午,就由那架經常來訪的水陸兩用機接回台灣。
我們一直沒想到問及他姓什名誰,五十幾年過去了,論年齡現在應在八十以上,不知伊人今健在否?
5000輛自行車
約在民國三十九年臘月清晨,大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眺望青蕃港外停了一艘好大好大的輪船,我們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大的船,像座島嶼似地,一動也不動地矗立在海上。
消息傳得好快,那艘萬噸級的輪船是蘇聯籍,載運五千輛腳踏車要到福州卸貨,不料被東海部隊突擊軍擄獲,現正進行盤查並與台灣當局連絡中。我的視線正透過望遠鏡,細數該輪上的船員人數,因人員走動頻繁,數來數去總是數不準,但耳邊不斷輸進有關那艘船的消息,當時人們都很興奮,預期著幾乎每人都可分到一輛腳踏車。
當時在島上就現存著一部腳踏車,是屬於一位日本女士所有,她經常騎著它奔馳於青蕃與田澳的路上,百姓們起初很好奇,後來也見怪不怪了。至於那位日本女士如何來白犬島的?來幹什麼?想起來真無理頭。
第二天傍晚,大家目送這艘龐然大物徐徐駛向日出的東方,目的地是台灣,腳踏車一輛也未留下。
當我在軍中服預官役時,從老士官口中得知「好幾年前,台北街頭突然湧現好多好多的自行車」,這個答案我心中有數,但說給同志們聽,卻很難獲得認同,都說我在吹牛。
文字遊戲
「秋風起,天氣涼,要替戰士縫衣裳」、「淡淡地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等,都是當時島上人人會唱的歌曲,都由軍中教官教唱。有一回,全島教唱一首新歌「保衛大台灣」。
「保衛大台灣,保衛大台灣」唱得正起勁時,突然獲得命令全面禁唱。原來「保衛大台灣」唱起來與「包圍打台灣」是同音,這下子不妙,文宣部門被匪諜滲透了,開始徹查,而這首歌是由台灣傳過來的,可見當時「匪諜就在你身邊」絕不虛假。
民國四十二年十一月,我們一家子自金門遷到了台灣,在眷村還未分發時暫住台北市。因母親曾是票友,也影響我對京劇的興趣。我當時還小,但對報紙上刊登紅樓劇院貼出的戲碼偶爾也會注意。
有一天,見紅樓戲碼為「女起解」、「小放牛」、「五台山」、「汾河灣」,立即經人檢舉而下檔,因其中置有「解放台灣」四字。
民國七十五年間,我在工商時報當任新聞編輯,有天晚上步入報社就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氛,原來當天報紙的要聞版,將「中央銀行」誤植為「中共銀行」。
當時是鉛字排版,是檢排廠檢字的疏忽?校對的不察?還是匪諜的滲透?
當時時報的安全室可緊張了,負責人是備役少將孫繼儒先生,的確讓他忙上好一陣子。
從「包圍打台灣」、「解放台灣」到「中共銀行」,我個人推論前二者可以確定是「匪諜滲透」,最後者應是作業疏忽成份較高,但以今天的時空、觀念視之,此類文字遊戲實在是既幼稚又好笑。
白犬哀鳴
「你昨天三更半夜聽到狗哀號沒有?是白犬叫了!」有人說「有」,有人說「沒有」。經一傳播,好像大家都聽到了,而且一連好幾天。
「嘔嗚------嘔嗚------」,真的,回憶起來真有那麼回事。大家談論著「會發生什麼大事情?」、「共匪打過來了嗎?」、「要反攻大陸了嗎?」一時眾說紛紜,但過些時候也就平靜下來。
怎麼也沒想到,離「白犬哀鳴」還不到一個月,司令部突然下達命令,東海部隊要分批調往金門「整訓」。當然,這是中央的指令。而且,到了金門之後,部隊大部分人員再也沒回到馬祖來。
由於運輸能量的關係,分批離開馬祖是理所當然,但將最精銳「五虎」、「八駿」、「雙獅」(以上為部隊代號)三個大隊列為第一梯次,無異將「東海」的主力先行抽離,施行所謂的「整訓」就是「整編訓練」,說白了「整編」就對了,編入國軍當時的第四軍。
東海部隊弟兄編入國軍時,發現有諸多很不適應的地方。
首先是生活作息不習慣,因為福州話不流行了,必須說一般的官話(國語)。周遭生死與共、搭配順暢、飲酒高歌的伙伴不見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
其次是武器落伍了,輕巧得湯姆笙衝鋒槍、卡柄槍,換成了既重又笨的三零步槍。還加個重得令人頭皮發麻的鋼盔,我的媽呀!從一個輕裝迅捷的游擊健兒,一夕間變成了重裝沉穩生活規律的國軍戰士,還真他媽的不習慣。
但總有好的一面,每個人突然有了「中華民國軍人身分補給證」,原來當兵是有薪餉的,除管吃管住之外,還有薪水可領,嗯!當國軍還真不錯。
這是民國四十三年(一九五四)三月發生從馬祖到金門的往事。
再見了白犬島
「五虎」等三個大隊,到了金門整編入國軍之後,化整為零到消失。「東海」的精銳既已不存在,其餘仍留在馬祖的部隊,就地整編就順理成章一下子「清潔溜溜」。從此,所有士兵歸入國軍系統節制,一切輪調、升遷、補給、退伍均按國防部法令行事,東海部隊就此結束。
軍官們有兩個去處,一是編入軍事情報局擔任內勤工作,亦有數位仍懷殺敵報國決心,請纓深赴敵後,但大多犧牲生命,遺下妻子及年幼兒女,我的自小玩伴林前進的父親林樹焜先生就是例證。林前進說「沒辦法,他(父親)還是以為為國犧牲是光榮的,卻沒想到我們一家子日子怎麼過。」
另一部分是撥到陸軍總部當部屬軍官,就是有官無職,吃飽沒事幹的軍官。平時活蹦的軍人,讓他沒事幹比罰他坐牢更難過,畢竟還都是三十幾歲的青年。
原來的領導班子如王調勳司令和家父等,也只不過是四十出頭的壯年,尤其在失去帶兵權之後,五年無給義務的犧牲奉獻,保衛了台灣安全,最後落得提早退伍,面臨失業的困境,真是情何以堪?
士兵們更慘,提早脫下身上的兩尺半(軍裝),既沒資金又無專長,多淪為販夫走卒,台北市西門町、中華路一帶,一時增加許多三輪車、擦皮鞋、小吃攤、剃頭擔子等等。幾十年過去了,混得好的有娶妻生子,老來可能還會含飴弄孫;混得差的,住進榮民之家或成了無家可歸的當街遊民,現在老的老、死的死,這就是東海部隊為國戍守前線、護衛台海安全的最後下場。
白犬島,不論曾稱呼為「白肯島」或現在的「西莒」,都裝滿了「海堡」的回憶,刻畫著「東海」的歷史,東海部隊要向你說「再見!」了。
回首
大海是一樣地湛藍,天上漫飄的雲也是熟悉的,只是白犬島的海灘上「中正門」的圍牆不見了,多了個新碼頭,像個人的左胳臂,伸出後再向內彎抱著,形成一個迷你小港,護衛著裡頭數艘新式機動漁船。五十個年頭不見了,連名字都改成「西莒」,一切反倒陌生起來。
這次回來的目的,是邀請媒體記者來協助採集當時東海部隊駐守馬祖列島的相關記錄或證據,以作向政府追討當時東海部隊駐守此地五年薪餉之用。由於經費所限,在群媒體中,只對我的好友TVBS記者楊樺透露此一訊息,他豪不遲疑地答應親自出馬做個獨家,於是促成這趟舊地重遊。
上了岸,碼頭上出現數輛計程車、三輪貨車等,從前島上連腳踏車都沒有,進步了,也感傷島上的環境也跟著不自然,失去原有的樸與真。
石階子依然陡峭,扛著攝錄機的記者陸維信可要吃點苦頭,我們問他重不重?他只能回答「不重!不重」。還好路不長,三、五分鐘就到了「我家」門口。
原來石階兩旁的市集攤子都變成了房子,多數蓋成兩層樓或三層樓,原可從「我家」門口眺望大海的視線都被擋住。
「我家」房子外表依舊,只是比記憶中格局小了很多,打聽之下原來已另有所有人,屋主人在台灣而讓房子空著,卻將中落與右落的一樓租給一位漁販,置了幾個大冰箱,供冰凍漁產品使用,房子右邊是個小市場,採購對象以當地駐軍為主,上午六點開市,七點就結束,其餘時間就這麼閒著。在我記憶中的「小香港」那裡去了?(待續)
東海波濤 一支被CIA運用過的影子部隊 新鮮的往事/何小松
- 2008-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