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相當散漫,既不擅於經營生活秩序,又癖好蒐集瑣碎雜物,一顆小石子、一張紙片也捨不得丟棄,因而每隔一段日子,總要將抽屜櫥櫃裏的東西都翻拾出來,重新整理、重新取捨。生活散漫當然不是什麼好習慣,但是手撫舊物,心中自然流動著熟悉的舊日情思,好像過往種種又都走到眼前,偶爾浸淫在溫暖的想念中,未始不是一種樂趣。
然而,這一回,卻是一次痛楚難當的經驗。
除了將所有資料分類歸檔,我做了一次大整頓。埋身在積高盈尺的雜物堆中,信手拾起一本去年的日記簿,隨意翻看。忽然啪啦一聲,一張對摺紙片跌落下來,我彎身撿起,順勢瞄了一眼,起初只是覺得眼熟,也不在意,隨手就要放回原處,卻又有點不放心,再拿近仔細看,遽料心中一陣刺痛,頹然坐倒,手中緊緊捏著那張紙,腦中一片慘白,我以為早已將它毀棄了。
「姓別:男
死亡原因:疑似心力衰竭
致病原因:老邁……」
這是一張去年三月十二日開出的行政相驗屍體證明書。
這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宣判:一副暖熱的血肉之軀從此將要逐日冰冷、僵硬、腐朽、質化。這是一個無法發回更審的宣判,活著的人還需投身艱難的生活中,時光的流轉使激動和悲愴日復一日沉潛下來。從頭七、二七到七七,到週年祭,我們的眼淚似乎愈來愈少了。
然而誰也沒有忘記。這一紙驗屍證明捏在手中,像一把利刃,新愁舊恨一一赤裸裸剖現。
※ ※ ※
從小,我對死亡就彷彿有一種超逾年齡的敏感,這種特殊的敏感在稚嫩的心靈上拓印極深,多年來大概自覺或不自覺間總是隱約有著擔憂,不曉得什麼時候要跟親愛的人訣別,今生無緣再見。
長輩們茶餘飯後說起我的這個故事,總是當成笑譚,說完還不忘拿手指刮一刮臉頰,羞我一番,而我自己的態度卻總是鄭重的,不經意想起,還不免泫然。
那年我虛歲四歲,瀏海齊眉,頸後貼著幾絡稀疏黃髮,髮下露出半截耳垂,穿著寬大汗衫,齊膝短褲,赤著雙足在田埂花間打滾,一身泥汙,完全是個醜小鴨模樣。但是這樣的年紀,赤真而敏銳,經常以最直接的心靈去探觸人間百樣,以最原真的情愛相待眾生。
那天,近午時分,媽媽在廚房,一會兒劈柴,一會兒起火,忙得不可開交。木柴大概有點潮濕,大半天點不著火,薰得滿屋濃煙,媽媽清淡的彎月眉緊緊絞在一起,臉都嗆紅了。我在一旁扯著她的衣裳,不知趣地跟前跟後,一下子踩了她的木屐,一下子擋了她的路,有時候踢翻水桶,有時候打翻鹽罐子,搞得滿室狼籍,黃泥地上一片泥濘。
「媽媽,阿公和阿媽到那裏去了,都找不到!」
「到台中看朋友。阿翠別吵,阿媽回來會帶好好吃的糕子給阿翠吃哦!」
「不要糕子嘛!要找阿公摺紙船,摺有蓋子可以遮雨的那種。」
「好啊,等阿公回來,叫他幫妳摺帆船,現在不要吵媽媽了,到花園找阿姑和姑丈玩耍,好不好?」
我一面應聲點頭,一面踩著小木屐,一扭一扭跨過高高的門檻,往花園裡走去,近午暖熱的陽光潑灑在雀躍的身形上,還有一顆雀躍的心,機機伶伶捕捉種種生命情趣。
新婚的阿姑和姑丈雙雙蹲在房子右緣的田地裏種蕃薯,我跑過去挨著姑丈問東問西。姑丈夙性健談,尤其擅長講童話故事,我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這一次他跟我講的是木蓮救母的故事,我一面聽一面看著他們機械式地勞動著雙手,時而跟著移動位置,慢慢的已經種滿半畦,地獄的慘狀令我厭惡不想再聽,正起身要走,忽然眼光一遛,銳利地瞧見遠處一座新墳,墳上灑滿冥紙。
「姑丈,那是什麼?」姑丈順著我的手勢看去:
「墳墓啊!」
「墳墓?做什麼用的?」
「埋死人用的,人死掉了就要埋在墳墓裏面。」
「那阿公阿媽會不會死?」
「會啊!阿公和阿媽活到很老很老的時候也會死。」
「也要埋在墳墓裏嗎?」
「是啊,就像這樣……」
姑丈在地上挖了一個洞,抓起一棵蕃薯苗扔進去,再覆上幾剷紅土,微微隆起的小土丘上看不見一絲翠綠,我伸手扒開泥土,蕃薯苗的嫩心,已經木木地垂著頭了。
「哇!」我猛然起身,踢掉了小木屐,瘋狂似地奔跑哭號,身後傳來一疊呼喚,阿姑和姑丈緊追不捨。
「都是你,小孩子懂什麼,幹嘛要跟她講什麼死不死的!」
「阿翠別跑了,小心跌倒撞破了頭,憨囡子,阿公和阿媽活得好好的,怎麼會死,妳姑丈胡說……」
我已經越過門檻,一頭往房間裏鑽,小褲子滑到腰下,臉上涕淚縱橫。我一手揮去流到唇緣的眼淚,哭著喊:
「阿公!阿媽!」
「阿公!阿媽!」
正好,一頭鑽到剛進門不久的阿媽懷裏,糊了她一身濕黏黏,她心疼地抱起我,拉好我滑落的褲子,用毛巾拭去我臉上的涕淚。
「憨孫,阿公和阿媽在這裡啦!哭什麼?」
「我抬頭一看,阿公坐在桌旁那張木椅上,疼寵地笑著。阿公笑起來很溫馨,眼睛彎彎的像弦月;阿媽的臉有稜有角,看起來比較嚴肅,他們都眷注我、提攜我長大。阿媽出門時多半會帶著我,那時候我就可以穿上那件最心愛的粉紅色小洋裝,圓圓的裙裾迎風翻飛。每當朋友們誇稱我的模樣俊秀可愛時,阿媽總像是誇讚她自己一般,有一些羞赧,又有一些得意,潛抑不住的笑容從深深淺淺的紋路中探露出來。
我望著他們,哭得更傷心,阿媽摟著我疊聲哄騙:
「不准哭了,再哭,眼睛會看不見哦!那時候阿翠就會變得很醜很醜,沒有人喜歡了哦!」
阿公走過來,背著雙手:
「阿翠,阿公有好吃的東西哦,再哭就不給妳吃了!」
我抬起手來抹了抹眼睛,再往阿公背後探去。
「哼!不行,小強盜!阿翠要先答應不哭了才可以拿。」
我看看阿公,又看看阿媽,在他們臉上來回逡巡,這般情親而實在,不可能遽然埋葬。我破涕為笑。
「好嘛,阿翠乖乖,不哭了。」
四歲的我很快的便將前一刻依仍歷歷在目的死亡的恐懼遺忘了,手裏捧著鳳梨酥,我又扭著小木屐到處去玩耍,嘴裏錯錯落落地哼著阿媽教我的短歌:
「嘿!嘿!嘿丟一隻鳥仔嚎啾啾……」
咬字不清,五音不全的歌聲迴盪在山谷裏,陽光下各色花木暗香浮動。真的,四歲的我不懂得死亡是什麼,但是這個經驗像烙印,陪伴我逐年長大。
※ ※ ※
六年後,我十歲,阿媽走了。
釘棺時,阿公還是坐在他靠窗的小書桌旁,農曆六月末的燥熱天氣,盤腿曲膝,老臉木喪,淚水從眼角汩汨落下。從頭到尾他幾乎完全緘默,很多朋友來撚香,走到他跟前,擰擰鼻子,抱抱他的肩,撫慰地說:「貴兄,節哀啊!」「逵老,不要太傷心了!」喪妻的阿公顫巍巍答禮,這些撫勸像是清風掠過,全不入心。
十歲的我長成了瘦伶伶的身子,披上白麻頭巾,尾端長長拖到腰間,大眼睛哭腫了,像泡了水的麵包,沒有人理會我,大家都很哀傷。我跟在綿長的送葬隊伍後面,記得曾經逶迤走過一片有銳利葉片的草叢,腳踝刺痛了,我又放聲大哭,阿靜緊眼在我身後,傻不楞登地扯著我的衣襟。她九歲,不懂得為什麼人人都在流淚。
入土時,長輩們說我屬虎犯沖,被趕到一旁,背對風水。我低垂著頭,細細聆聽泥土一剷一剷覆蓋棺木的聲音,感覺到身後慢慢隆起一個小土丘,有一方黑暗的世界被整闢出來,這是阿媽長息的所在。
而其實,十歲的我又怎會懂得死亡是什麼?但我知道阿媽將要跟那棵蕃薯苗一樣,不再堅挺,不再青秀,她將要被埋進更深的泥坑中,不言不笑,與泥土同久長。
※ ※ ※
再過十四年,我二十四歲,阿公走了。
死亡原因:疑似心力衰竭;致病原因:老邁。死亡證明書上這樣記載。
然而誰也弄不清楚究竟怎麼一回事,生命這般荏弱易折,一個人無病無痛,卻一聲不響地就走到了盡頭,昨日他還煮酒論文,慷慨激昂,今天他肅穆沉睡,把愛還諸天地。設計精美的帖子寄發出去,散落各地的親友集聚在他的肖像前靜思膜拜,每一張親熟的臉孔都惶惶張望,門柱後面,花影深處,有一點風吹草動,都驚悸以為將會與那一張熟悉的笑臉再見。
一直到現在我還會有神來的奇想,以為阿公將會推棺破土,施施然走到我的面前,滿臉慧黠而眷寵的笑容,背著雙手,藏著一塊鳳梨酥,引我奔向他瘦薄但溫暖的胸膛,細說別來無恙,阿公的頭髮更白了,鬍子更長了,扎得我的臉腮癢酥酥。
然而每次都是夢中相見。夢裏阿公總是生前模樣,清瘦的身子或說或唱,或睡或醒,都隱涵著一股堅軔的生命力躍躍欲出。十四年,阿媽辭世之後,十四年來我們彼此依賴,彼此疼愛,偶一回想,眼前儘是碎碎末末的生活枝節,一個動作,一些言語,都是情親難捨。我唱歌,他是唯一的聽眾,我自編自導自演,他是唯一的觀眾,只有在他面前,我的性情完全自然流動,他不用任何主觀的價值來塑就我的形樣,他講民主,他喜歡我自然成長。
我還在摸索,還在困惑,而他已然走了。阿公走後整整兩個月,我努力排抑悲傷,鎮日埋首案前,發願信守誓約,也是這個誓約支持我走過生命的兩季,因為我曉得,阿公生前藏納在心的諸多願望之一,是希望我能夠考上歷史研究所,重返故園,集結一批同志,攜手再出發,建設新樂園。
那時候我中國上古史的期末報告選的是莊子的安命論,它適度地安撫、點化了我,然而也是僅止於此,距離大澈大悟,我或者夙性無有慧根,或者人生經歷還太平順,沒有大打擊,也就沒有大覺醒罷!
「生死,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莊周的髮妻死了,莊周箕踞而坐,鼓盆而歌,面無哀容。對他而言,生死循環如同四時運轉,是自然之理;人類生命是從無生無形中化變而來,死亡充其量不過是從有生回到無生,從有形回到無形罷了,不足悲憾。身處在價值體系大混亂的戰國時代,莊周咀嚼著這世間無盡的悲苦,正視宇宙生命的最本質,從而建構他所祈嚮的精神自由王國的藍圖,在這裏,無是非、無成敗,無空間、無時間、無生死,一切歸本於自然。
這個祈嚮顯然築高了。
而我也僅是一般的凡俗兒女,心裏糾結著情親難捨。但我寧願是這樣有情有愛的凡俗兒女,無喜無憂的生命情境對我而言並不圓全。經常信步走回花園,荒煙蔓草,一個人獨坐,耳邊嘶吼著風過樹梢摧枯拉朽的聲音,點上一圈蚊香,蚊子還是肆虐來襲。一個人在荒山裏,不免有點害怕,但也得著許多慰藉,情緒早已從激盪中平復過來,現在只是靜靜地想念。有人可以讓我全心去想念,有一塊土地涵泳著希望,像老人溫暖的臂膀,永遠迎納我們,撫慰我們,鼓舞我們,舒解我們在人生道路上不時遭遇的挫折和無人理解的委屈,是莫大的福份。
走的人走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生死之間其實很相近,我想你,你就在我身旁。
死亡印象/天 行
- 2008-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