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以後/于真

  • 2008-02-13
 認識伊之前,他沒去過淡水。在台北住了這麼些年,儘只是在東區裡轉。
 那天,伊給他電話,問他:
 「出太陽了,你來淡水?」
 他猶豫著,電話那頭的伊還頻頻催他:「來不來嗎?」
 他慌了,半天答不上話。為伊聲音裡的焦躁和委屈,兀自浮昇不安的許多歉疚。
 自從伊有一次撅著嘴埋怨說:「你愈來愈沒有情趣了!」聽在他心裡就不免悚然一驚。
 他的確懷疑自己原來就缺少浪漫性格,或者,曾經也有一點,只不記得遺落在歲月的那段痕跡裡了!
 當時,他很想跟伊說:「如果妳不滿意,現在分手還來得及。」他真心這樣想的。可是他並沒有把話說出口。他常常都是有話說不出口,算是習慣了。小學時,老是為了答不上老師的問題而挨板子。
 認識伊是在朋友家裡。朋友的太太很熱心,做了一桌子的菜,雞鴨魚肉全有了,還開了瓶漂漂亮亮的亨尼士。
 朋友事先打電話約他,都沒來得及考慮去或不去,朋友就代他決定了。
 他有點茫然,耳邊繞著朋友那句話:「老弟,三十五歲的人,你沒多少機會了。」
 桌上的紙片潦草地記著隨手寫下的:
 二十九歲,秀麗,專科,台北人,小學教員,溫柔。
 他仰靠在床頭,努力要揣想伊的可能的長相,結果,依然是一片模糊。
 朋友教他先去買個禮盒當見面禮。就因為不曾說清楚買那一種禮盒,他在百貨公司繞了兩三圈還是兩手空空。也不是假日,人擠得像電影院散場時,打著領帶的脖子上拚命冒汗。
 正不甘心買不到東西,眼睛突然一亮,櫃子裡擺了一對中國娃娃,大眼睛、黑瞳孔,一臉喜氣。價錢都沒問便找小姐把它包起來。付賬時自己嚇了一跳,這麼對小東西竟要去一個禮拜的薪水!
 伊先到的。他進門時,伊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綠衣斜紋套裝,頭髮剪得短短的,薄施脂粉,兩個人相對點頭一笑。
 果然長得很甜,他心裡想,有如願的快感。
 朋友開的門,讓他們正式介紹過,便藉口說要到廚房幫忙,留下他和伊在客廳裡。
 他知道自己應該先開口問小姐,可是總想不起究竟要說些什麼才得體?
 伊似乎在等他說話。一陣子後,伊拿起几上的畫報翻動起來。這就更使他不會說話了。
 他想,伊的條件並不差,又有固定的職業,自己配不上吧?他又想,伊這種條件,怎麼還會嫁不出去呢?
 他再想,伊的眼光太高吧?那麼,自己就不可能被看上眼了?
 上到餐桌,伊坐在對面,一直都含著微笑。朋友夫婦頻頻勸酒勸菜。伊只淺淺飲著,朋友不放過他,三兩次找他要乾杯,他好為難。還是朋友太太體諒,制止丈夫的豪放。他心裡十分感激。
 朋友叮嚀他一定要送伊回家,默默陪伊走著,心間七上八下的。伊拎著他送的禮盒,默默走在他身旁。
 夜很黑,風很冷,他感到寒意,忽然順口問出口:「冷嗎?」
 伊斜過頭,露出可愛的微笑:「還好。」
 從巷子走出來,世界剎時熱鬧起來,車子一部部從他眼前飛過,強光車燈刺得他視線花花的。
 「我……我送妳回去。」他提起勇氣跟伊說。
 「我住在淡水。你呢?」
  「新店。中華路。」
  「兩個方向。」
「沒關係,我送妳。」
  「送到淡水?」伊問他。
 他聽不清伊的話意,張著眼睛看伊。
 「我到塔城街去搭車,你不用送了。」
 「沒關係。」他抽出插在褲袋的手相互摩擦了幾下。
 「你回家會太晚的。」
 「沒關係。」
 伊偏著頭,掠了掠短髮,他這時才注意到伊髮上頂著銀白色髮箍。
 「你跟家人住?」伊問。
 「我家在屏東。」他答:「自己一個人在台北。」
 人行道上沒有人。聽得見高跟鞋敲著紅磚的聲音,夾著風聲,他因此而有點興奮。
 他真的只送伊到塔城街搭車,靜靜地看伊的車子駛離。那晚,他徹底失眠了。第二天朋友打電話來問他,他結結巴巴的,反覆說:「我不行吧?我不行吧!」
 朋友在電話裡訓了他一頓,最後還威脅他,如果不打電話給伊,他們關係就到此結束。
 朋友的熱心使他非常非常感動。可是掙扎了好幾次,他仍舊撥不出那八個電話號碼。
 他認定,和伊,是自己高攀了;伊是不會看上他這種小職員的。聽說現在的小姐要嫁人都先要求男方有房子。
 他以前算過,如果為了結婚而買一棟分期付款的房子,他就無力再每個月寄錢給父母。從退伍就業以來,他按月把一半薪水寄回家。也因為他從來都沒打算要在台北買房子,他也不敢想到要結婚。雖然逢年過節回屏東鄉下,父母總是催他,甚至還主動為他物色對象,他卻以為那是沒面子的事。而且他並不希望找一位農村的女孩當太太。暗地裡,他發誓再也不回鄉下住了。再怎麼苦也一定要在城市落腳。
 一年拖過一年,父母只好見面就嘆氣,連兩位兄長也不再跟他提結婚的事。
 其實三十歲以後他就開始為自己著急了。然而當他暗暗盤算自己的經濟情況,他的薪水實在養不起一個「家」的。
 在貿易公司,從實習外務幹起,十二年了,雖然出貨報關早已駕輕就熟,頂多也還是參萬八千元的月薪,他實在瞧不出自己還能有多大出息?眼看著好多年輕同事在這裡練了兩三年身手,就跳出去當起小老闆,有賺有賠,垮得走投無路也不乏其人,他可沒這獨闖的勇氣。只要這家貿易公司還存在,他大概是從一而終了。老闆很欣賞他的謹慎,更誇獎他的忠誠,其實他是別無選擇的。
 何況,他又相信,好的婚姻一定建立在不必發愁的經濟基礎上。貧賤夫妻百世哀,他想著便心寒。
 而伊,一個小學教員,面容娟秀,無論如何都可以找到比他更強的對象。那麼,自己又何苦去自討沒趣?
 他痛苦了兩天。老闆以為他病了,勸他去看醫生,婉言要他保重,他只好以笑作答。
 朋友又來電話,分析說,伊已過了適婚年齡,在教書圈子裡已經不容易找到合適對象了。三十歲的同事不是已婚就是離過婚,伊不肯;剩下些未婚的全是比伊還年輕的小伙子,伊還能選擇什麼?
 朋友提醒他,他是「最有身價的男人」。
 他苦笑著搖搖頭,他不相信朋友的話。參萬八千元月薪何身價之有?
 出乎意料,第三天的下午四點半,他正閒著等下班,伊的電話響了。伊說有事到台北,問他有空否?
 他的心猛然活了起來。陪伊晚餐時,伊問了許多他的家庭狀況。他聽出伊十分關心他是不是還會回到農村?他誠實地告訴伊,他已決定做台北人。伊為他的答案表現出十分滿意的笑容。伊說伊也會喜歡農村,就怕自己過不慣,畢竟自己是台北長大的。
 那晚在塔城街送伊上車後,他有一種驚喜交集的惶恐,也有一種不知所措的雜亂之感。
 回到租來的鴿籠似的房間,他算了又算,要結婚就要買房子,要買房子就無法再寄錢回家,甚至於還要回家向父母拿錢;台北的房子聽說正是最便宜的時候,他必須跟兩個會;他也許還要兼差賺點外快等等。
 伊每週會來一趟台北,他就常到塔城街接伊送伊。
 朋友知道他們的進展,來電話調侃說,到時候別忘了這個大紅包謝媒錢。
 相處時,他無事不順著伊,絕大多數時候是伊在說話,說學校同事、說學生、說學生家長、說伊的同學、說伊的家人。顯然的,伊的生活比他活潑多了,伊幾乎有說不完的話題。他靜靜地聽,永遠是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
 但是,伊已經慢慢為他的木訥寡言而有所微詞。伊認為一個男人怎麼可以唯唯諾諾的毫無主見?伊也認為他不應該在一個公司裡熬這麼久而沒有昇遷的機會;伊責怪他沒有大志,不懂得自謀發展;伊甚至以不屑的口吻說他沒出息。
 他不是沒有感覺,可是他有什麼辯白餘地呢?伊說的何嘗不是事實?他是沒有主見,在公司他是無位可昇了;他是沒有大志,而且他也自知這一生是不會有什麼出息了;他自己都認了,還能怎麼和伊解釋?
 偶爾當伊抱怨,他會湧上些微憤意,想告訴伊,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再要挑剔,何不就算了!當然的,他忍住了,他說不出口,他是個能忍的人,他也不願意當面傷害伊。
 是個寒冷的夜,他陪伊在塔城街的候車亭等車。他的心中一片空白。踉伊在一起的時候,他越來越沉默了。
 突然,伊開口問他:「你來淡水好嗎?」
 他先是愕然,只用雙目詢問伊的原意。
 「我父母想見你。」伊淡淡的說,抬手掠掠髮鬢。
 「我……」他結結巴巴的:「我沒有準備……」
 「我父母不希望我們拖太久。」伊嚴肅地說:「而且也應該正式去拜訪才對。」
「我……我是怕……」
 「你不可以老是這種樣子!」伊有了怒意。
 他為伊的不友善的聲音而閉緊了嘴巴。
 僵冷的空氣因一群搭車的夜校生而嘩然龜裂。
 他不是拒絕伊,卻也不願貿然應諾。他總覺得和伊之間似乎畫不出一個圓,是不是還少了一點緣的關係?
 當伊又一再逼問他,他才囁嚅說:
 「等天氣放晴吧。」
 伊的眼眶掛了淚滴,他慌了,不知何以故?
 「我不是故意的。」他道歉。
 伊沒有理他,車子來了,伊不說一句地隨著人群擠上車。
 他黯黯然走在寂靜的馬路上,風從四面八方向他吹來,好冷好冷,他縮緊脖子,兩手插在茄克口袋裡。
 他想到,老闆答應開春以後加他薪水,他父親答應把種菜的一分地賣掉讓他在台北買房子結婚,他預計在三月份可以標到一筆會錢。
 該做的他都做了,只要再給他一點時間,只要熬過這個寒冬。